拥挤昏暗的环境里,出现一张说不上熟悉的脸。

年纪大约四五十左右,皮肤暗黄黝黑,面孔饱经沧桑。和上回身穿清洁制服的模样不同,女人身上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外套,有些拘谨地站在角落里。

在打量她的时候,女人也正巧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对上,戴小鹊脚步一停,掩去心中的讶异歉意地冲她笑了一下,而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来到人群的最后,悄悄地把自己的身型隐匿在阴影中。

直到这时,戴小鹊才有些放肆地打量起这个女人来。

竟然是上回做孙客任务时遇到的那个女清洁工。

她怎么也在这里?

一楼的展览厅同样很宽敞,但它光线很暗,人们不自觉地走近蜡烛围成的圈里,坐在七日祈祷会早已安置在地面的坐垫上,随着外圈的蜡烛熄灭,就只有中间“讲故事”的那个人手里映着唯一的光源。

室内无风,但仅剩的蜡烛却火光颤抖,晦暗不明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使得他们因想起伤心事而扭曲的脸变得格外诡谲。

那个女人的脸上同样带着这样一种神情,伤心哀愁,眼里泛着一层淡淡的泪光。

戴小鹊微微眯了一下眼,暂时待在原地没做声。

很快,七日祈祷会的人就讲完了他们的故事,这些真情实感的过去很快就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也许是因为这确实是一种宣泄的好办法,陆陆续续有人走了上去。

但这到底是一件伤心事,忽然有人低低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回荡在宽敞的展览厅里,是个看起来约摸三十多岁左右的女人,她呜咽着,用力将脸捂进掌心里,这仿佛是一个契机,原本陌生的人们忽然空前地熟悉起来,亲切地围在她身边低声安慰。

“你还年轻,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时间总能帮你治愈一切,我就不行了……”说话的人已经不年轻了,头发斑白,神色严肃的老人,说到这里,苦涩地笑了一下,“你们看我像多大的人?”

戴小鹊顺口应了一声:“六十多?”

老人摇摇头,“其实我才五十。”这话说完,众人一惊,这人头发斑白,干皱的皮肤说是六十也算年轻了。

“就是伤心伤的,我女儿年轻的时候不想结婚,我非要她和人结,结果那家不是好人,我的小孩……”说到这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默然地坐在黑暗里,忽然不做声了。

旁人配合地不再多问。

“我比你更坏。”一个男人苦笑着说,“我是开车回家,停车的时候顾着看手机,小孩在睡觉,我忘了叫他,等到下班回家喊人时才惊恐地发现人已经没了,我是后悔,真的后悔,我会不爱我的小孩吗,但我也是真的没有给人当爸的资格,现在我就想一切重来,让小孩活过来,什么都愿意去做。”

别人一听是这种原因,看着这个男人的目光登时就变了,但这种情况下到底还是同病相怜的多,片刻,气氛缓和,便有人安慰了他几句。

戴小鹊看见那个女清洁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面露哀愁:“都过去了,你也别太伤心,这事马上就有转机了。”

从那道哭声开始,仿佛就揭开了话茬,而那位清洁阿姨一直热心肠地扮演着安慰的角色,但问到她自个儿,她却忽然沉默了下来,只能从对话中得知这名清洁阿姨叫做阿惠。

阿惠?

戴小鹊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阿母难日一共持续七天,也就是说接下来他们得待在这儿七天之久,现在初期人们的理智还在线,到了后面七日祈祷会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等不了七天了,得速战速决。

思及此,戴小鹊酝酿了一下情绪,凑到那伙人旁边,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周芊给她做的这造型做得好,在这种光线下,压根没人能看出这老人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假扮的。

在来之前,戴小鹊已经配合自己的身份编好了一个故事。

她压低了声音,哑着嗓音说道:“我和你们不同,老婆子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话说到这,人们的目光已经配合地看了过来。

待看清藏在黑暗里那张老脸,众人心头一惊。

这老人怎么这么吓人?

老太婆微微垂着头,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听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也来说说自己的事。”说着,她骤然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珠子里迸发出一股阴沉,她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划过,最终定在了那个叫做阿惠的女人身上。

“在来到这里之前,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怪物吗?”

她说的是,来到这里之前。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

那个叫做阿惠的女人僵了僵,迟疑片刻,低声问道:“老太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见她上钩,戴小鹊轻轻压了一下唇角,继续扮演着老太婆的角色。

“我家那两个孩子,走的时候其实不太正常……”

这个故事戴小鹊也是听别人说的。

小的时候,她们那条街住了个神棍,大人们常常不让小孩儿们往那走,但那老神棍脾气好,又爱哄着小孩说笑,因此反倒很受小孩儿的欢迎。

戴小鹊小小个的时候就常往那儿跑了,也就从老神棍口中听见了不少故事。

这些事随着时间被遗忘,但有一个,在她接到要进入七日祈祷会这个任务时,竟然非常奇异又清晰地想了起来。

因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她同一条街的玩伴。

*****

“我要说的是我孙子和孙女的事情……”阿婆面无表情的,阴沉沉地抬起头,“我儿子和儿媳那些年闹离婚,两个人虽然明面上婚姻还在,但实际上已经各有各的伴儿了,双方都在外面有了自己的住处和对象,谁也不想面对自个儿剩下的那对双胞胎儿女,我看不过眼,就把两个可怜孩子带回了自己家,但后来我一想,当初要是没有带回来,恐怕还更好一些……”说到这里,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阿惠热心地拦住她的肩,轻轻皱起眉,“老太太,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

戴小鹊顺势亲切地握住阿惠的手,心里却有些吃惊,阿惠的手极其粗糙,掌心覆满了厚厚的茧,这是一双真正干过苦活累活的手,指甲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

不知道阿惠在做清洁工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个念头在戴小鹊脑中一闪而过,脸上却没有表露更多,只是沉重地摇摇头,“没事,这事压在我心里也很久了,只是接下来要说的,你们不要被吓到。”

她微微眯起眼,看起来似乎在回忆。

阿婆有一张很严肃的脸,两个小孩被父母抛弃本来就不高兴了,奶奶又整天臭着张脸,因此祖孙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

但阿婆又是真心在对两个小孩好,每天好吃好喝养着,因此渐渐的,双胞胎里的妹妹和阿婆也变得亲近了起来。

那会儿夏天空气湿热,什么蛇虫鼠蚁都出来活动,老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一个客厅,卧室里有风扇,阿婆一个人在客厅里打地铺,俩小孩睡在里屋。

老人容易被惊醒,有一天晚上,阿婆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老鼠在走动,所以并不奇怪。一连几天过去都能听见这个声音,直到有一天早上,妹妹揉着眼睛跟她说:“奶奶,晚上好吵哦,哥哥老是在说话。”

话音刚落,哥哥登时暴怒:“我才没有在说话呢!”说话的时候他眼神闪烁,阿婆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当天晚上格外留意,只能听见老鼠走动的声音,并没有说话声。

而两个小孩也没再提这件事,因此阿婆也就慢慢给忘了。

又过去两个月。

一天半也,阿婆忽然听见小孩哭声,蓦地从梦中惊醒,打开房门一看,两个小孩都睡得好好的,面对面蜷缩着身体,就像两只初生的老鼠,软绵白腻的一小团,阿婆过去给他们盖被,突然,她吓了一跳。

两个小孩竟然死死地瞪大眼睛盯着她!

这差点把阿婆给吓晕了,就在这时,两个小孩却忽然冲她一笑,调皮地从床上蹦起来,“哇,奶奶被吓到了!”

双胞胎里的哥哥向来和阿婆不亲近,此时竟然也亲亲热热地抱上来,她心里觉得奇怪,但也乐于祖孙关系缓和,因此没有多想。

而双胞胎的关系也确实在那会儿和她好了起来。

但怪异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家里的食物常常无故失踪,沙发窗帘时不时缺一道口子,画面非常狰狞,就像是被人生生扯裂的,阿婆心里已经觉得不安了,一方面以为是老鼠,已经准备了老鼠药,另一方面,整想去找街头的神棍,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在沙发靠墙的角落处找到了一颗牙齿!

那颗血淋淋的牙齿和一堆被撕咬下来的布料垃圾蓄成了一个小小的窝。

阿婆心惊肉跳地把牙齿捡起来,忽然,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她的小孙女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巴说:“奶奶,我好疼呀。”

话音刚落,她猛地看见阿婆手中的牙齿,神色骤变,阴狠狠地扑上来,一把夺过那颗牙齿,“你干什么!”

小女孩尚且不足八岁,却险些把大人给推倒。

说完这句话,她就恶狠狠地瞪了阿婆一眼,转身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说到这里,戴小鹊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故事太奇怪了,所有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看,就连崔亮和楚凛,也不由自主侧耳倾听。

戴小鹊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但脸上却露出一丝恐惧。

“那天晚上,我也听见了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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