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手臂瘦长、干枯,如同被吸干了水分,紧接着,一个男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只有上半身,腰侧以下血肉模糊伤口狰狞,仿佛被硬生生撕断,他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从虫卵中挪出来,在看见戴小鹊的瞬间,眼中骤然迸出渴盼的光芒。

男人没有看见站在阴暗处的张惠,他似乎对虫卵突然破裂,自己竟然能从里面逃出感到困惑,即便如此,求生的本能依旧让他挣扎着向戴小鹊爬过来,然后颤抖而又用力地伸出手,呐喊道:“救我、救……”

下一瞬,戴小鹊退后一步。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头发斑白,乍一看像个七八十的老人,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大约六十左后,眼底下是一个硕大的黑眼圈,但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口。

那里有一颗比拳头还大的血洞,而他背后的皮肤已经完全腐烂。

迟疑一下,她问道:“你是张平实?”

男人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小,近乎死亡。

片刻,戴小鹊摇摇头,“我不会救你的。”

况且,她不认为一个被怪物吃掉心脏十余年的“人”现在还活着。

也许早在当初张平实在海边捡到“阿母”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后来活着的一直是一个失去人性,被“阿母”控制着的行尸走肉。

那么,“阿母”现在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道愉悦的笑声,男人身体一颤,猛地回头,血红的双目满眼仇恨:“阿惠!”

张平实仿佛忽然活过来了,咬牙切齿,声嘶力竭:“把它还给我!还给我!臭婆娘,你背叛了我!我饶不了你!我一定饶不了你!”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看着张平实痛苦的样子,张惠笑得心满意足,“我从来也不欠你,反倒是你,你害我——”说到这里,张惠声音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悲凉,“你害我失去一切,张平实,你真没用,随随便便就被蒙骗了神志。”

她看向戴小鹊,“不但青青死了,连张平实也死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从杀人的那天晚上起,他就彻底变了。”

她轻轻地说:“我和怪物睡一张床,吃一碗饭,一开始我怕得要死,但我知道,我的孩子要活着,所以我忍,一直忍,等到时机到了,我就带着青青离开。”张惠眼眶里灌满泪水,“没有人比我更爱青青,但我万万没想到,她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在青青的骨子里,更像张平实!甚至,他们爱慕虚荣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说话间,戴小鹊一直留意着天花板的虫卵。

大大小小的虫卵狰狞的蠕动,里面的东西呼之欲出。

忽然,眼角飞快地闪过一抹影子。

戴小鹊蓦地转过头去,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绝对不是错觉,顿了顿,她捏紧阮红贞的绳子,低声唤道:“红姐……麻烦你看一看那是什么东西。”

一缕黑烟悄悄溢出。

戴小鹊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张惠没声了。

抬头一看,心里骤然咯噔一跳。

只见张惠站在阴暗处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笑,唇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手电的光映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像死人一样僵硬而又苍白。

轱辘轱辘——

有什么东西滚到脚边。

低头一看,一双无神的眼睛死死瞪了过来。

张平实不知什么时候身首异处,他的头颅慢慢地滚过来,沿途带着一片黑色的血迹,张惠满手是血,她单手扣着张平实血淋淋的肩膀,冲着戴小鹊微微一笑。

“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恨张平实,他对青青不但没有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诱惑她、欺骗她,完全地将她引向了人生的歧途,如果不是他,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甚至,他自诩神之子,却连把青青救活都做不到。”

突然,她猛地扬高语调,眼底隐隐漫起血色,与此同时,她身上忽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骨骼错位声。

“但是我不一样,我可以做得到!我待在张平实身边那样长的时间,我比他更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做不到的由我来做,只要有足够多的人,阿母……不对,我就可以把青青复活!我真是恨他,所以只能我来替代他,可笑那些怪物跟在他身边那样长的时间,连面具底下的人换了也不知道,我要更多的活人,只要吸收更多的活人,青青就可以复活……”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渐渐地轻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哪有大人会怪罪小孩的?就算青青看不起我这个母亲,那又怎么样?只是我没有想到,即便我成为了使者,她也没有再叫过我一声妈妈……我没有把她教好,我害了她。”

说完,她随手扔掉张平实的尸体,与余青青的皮块堆放在一起,就像一团垃圾无人看重。

强烈的危机感从心里升起,戴小鹊缓缓往后退,脸上却笑了一下,“啊,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还挺愧疚的,本来你心心念念要让青青复活,结果我一来,就变成了那样。”

张惠看着她,笑了笑,满脸慈爱,“没有关系,现在一想,死了就是死了,就算让她复活,她也不会是我的女儿,我和青青没有母女的缘分,现在,我心里已经放下了,倒是你,小姑娘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你怎么会和那两只鬼惹上关系?”

她的语气陡然温和,满是可惜,就像任何一个亲近的长辈。

但戴小鹊却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星星点点的血液溅到张惠的脸上,她分明在笑,眼中却充满了怨毒。

憎恨几乎使她无法保持笑容,那张沧桑疲惫的面孔扭曲着,然后她的身体一寸寸矮了下去,错位的骨骼使得她几乎无法站稳歪歪扭扭,咔嗒咔嗒咔嗒,突然,她的脖子一歪,整颗脑袋下垂,然后她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头颅一百八十度倒转,下颚在上眼睛在下,萎缩的肌肉使得她的面孔骤然变得又尖又长,猩红的眼珠挤成一道细线。

赫然就是当初在游泳馆里遇见的那个蛇脸女人!

戴小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更平静。

她定定地看着张惠,问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惠笑了一下,“因为我吃了它,青青出事后,我回到了张平实身边,有一天晚上,我趁着张平实睡着,一刀插在那个怪物的头上,然后我把它的肉一片片切下来,吃了它。”

说话间,张惠眼中闪烁着疯狂。

“我真的崩溃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的!”

“我明知道那是个怪物,可我还是那么做了!”

“哪怕是一丝希望我也要抓住!”

“可谁又想到,这一切都是无用功,真正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生或死。”

“是青青,她没有把我当成她的母亲啊!”

一行血泪从她眼眶里溢出,却因为她倒三角的脸,沿着她的额头渗入她的头发。

张惠用着这张极其丑陋的脸向戴小鹊哭诉着自己的痛苦,这些压抑在她内心的阴暗,终于在这一瞬得到了释放。

“我真的恨,我恨张平实,是他带着青青走向歧途,我也恨那三个姑娘,如果在那个时候,她们顺着青青,青青也许就不会死,我同样恨那三个姑娘的父母!”

“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小孩,如果不是他们养出那样的小孩,如果是别人……或许会乖乖听了青青的话,她要什么就怎么做,把青青哄好了,便一切相安无事。”

闻言,戴小鹊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张惠。

她就像任何一个熊孩子的父母,首先不会怪罪自己的小孩,反而会在别人身上找原因。熊孩子在社会上遭了教训,他们去学校闹,去医院闹,去公司闹,去一切可以闹的地方找麻烦。

唯独不是自己孩子的错。

他们的孩子是公主,是王子,全世界都得围着他们转。

错的都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