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茂密地拥簇在树枝上,沿着枝芽一丛丛生长,红得像血的槐花在枝头绽放,远处看就像一截截鲜血淋漓堆放在一起的手指头。
真正古怪的是,整棵树身都泛着一层莹莹光辉。
“那棵树下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余罗说。
“走过去看看。”
远处并不能看仔细,两人都看见树木下团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大约半人高,正缓慢地一起一伏。
戴小鹊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突然,余罗浑身一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最讨厌那、那种东西了……”
“憋着。”
余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狠狠地瞪了那玩意儿一眼,缩到戴小鹊身后去了。
戴小鹊翻了个白眼:“……”
这只鬼也太不靠谱了吧!
疯狂腹诽一通,戴小鹊这才没好气地打量着那团东西。
这是一条身体比小孩还粗的黑蛇,身长约摸百余米,浑身伤痕累累,身下血迹斑斑,此时正虚弱地盘成一团,尾部牢牢地缠住老槐树的树身,气若游丝,俨然是已经快死了。
但见了戴小鹊,它挣扎着蠕动着身体,颈部向后,试图做出攻击的姿势,然而它实在是太虚弱了,仅仅是抬了抬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血红色的瞳孔竖起,警惕地盯着两人。
“嘶——”
这时,余罗忽然说:“你看它的尾巴,好奇怪。”
“你不是害怕吗,还要看。”戴小鹊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余罗红了红脸,“要你管!”
见他恢复精神,戴小鹊白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惊诧地“咦”了一声。
“确实好奇怪。”
原本以为是那蛇卷着树,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这蛇身本就黏连着那棵树,两者密不可分,根本就是一体的!
但现在两者相连的地方沾满了污浊暗紫的血液,一道道刀戳似的伤口狰狞地裂开,几乎是这条蛇受伤最重的地方。
戴小鹊下意识走近了看看,下一瞬,大蛇的身体竟然猛地瑟缩了一下,而后蓦地僵住。
空气凝滞片刻。
戴小鹊惊诧地睁大眼,又往前走了几步,余罗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
说完,他也觉得奇怪。
这大蛇卷起来有半人高了,虽然受伤,但此时竟然能看出它正微微发颤,像是恐惧到了极致。
片刻,戴小鹊舒了一口气,十分肯定地说道:“它怕人。”
这么大一个庞然大物缩在你面前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但随着它的动作,依稀可看出它的伤口越来越大,血液从它身上的各种伤口上渗出来,为了避免刺激它,戴小鹊没有继续靠近。
环视了周围一圈,四周环境空阔,只有这棵树突兀地伫立在这里。
“安安去哪里了?”
余罗在附近飘了一圈回来,摇摇头,“没有发现他,应该已经走了。”
戴小鹊想了想,“也是,我们在这里逗留得够久了,那小变态知道怎么进来,当然也知道应该怎么走,现在他玩够了,又不知道这条今天就会死,当然会随随便便离开。”
话音刚落,她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余罗见她表情古怪,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你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吗?”戴小鹊侧着耳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蛇见他们没有伤害它的意思,索性懒得再动,井水不犯河水,死气沉沉地瘫在一旁。
它一旦不动,周围便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沙沙、沙沙沙——
摩擦声?
戴小鹊和余罗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大蛇身上。
余罗的表情糟透了,“好像是活的。”
闻言,戴小鹊扬了扬下巴示意。
余罗的表情更难受了,“可、可是……我讨厌蛇!”
戴小鹊睁大眼,“难道你要我过去吗,万一它临死反扑怎么办?”说着,见余罗一副便秘的表情,便笑,“行了,逗你玩的呢,我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掠过,余罗絮絮叨叨地说:“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担心你!”
戴小鹊眨眨眼,没再逗他。
只见青年来到大蛇旁边,微微抬起手,一道黑雾便从他身上溢出,这黑雾化作丝丝缕缕的线向着大蛇身上蔓延。
戴小鹊担心地瞅着,随即发现大蛇似乎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便放下心来。
于是便仔细打量起大蛇身上的伤口。
很多,又细又密,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漆黑的鳞片黯淡无光,沾着点点血迹,但真正致命的伤却是它和老槐树相连的部位,可以看出那里是反反复复被人用利器割开的。
一般屠夫不会用刀一而再再而三地切割同一部位,只有变态才会。
思及此,戴小鹊眸光沉了沉,想到之前幼月所说的话,不难想象那个场景。
因为某种原因,这条大蛇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这时,正巧被安安碰见。这个发现使他高兴极了,小动物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虐杀欲,大型动物他也没有能力,现在倒好,一条大蛇出现了。
这条蛇说是蛇,它也不是蛇,因为它的尾部与老槐树相连,根本无法正常行动。
安安对此当然是喜闻乐见。
他拿起凶器,快乐地对这条蛇捅了一刀又一刀,偏偏这玩意儿又死不了,每天享受完这种快乐时光,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家,不动声色地洗净了双手的血迹,再乖乖地将自己的衣服清洗干净,大人不知内情,只会夸赞他听话懂事。
却不知这具小小的身体内,藏着怎样一个邪恶残酷的灵魂。
天色一亮,他穿上校服,乖巧露出笑脸,便又成为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哪怕他的母亲周琪,兴许是知道少许真相的,但为了得到别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也会对此保持沉默。
他确实很幸运。
但也很恶毒。
不过这条大蛇鳞片看上去这么坚硬,况且它体积庞大,安安又是怎么做到不被其他人发现的情况下,率先发现了它,然后用利器将它刺伤。
毕竟安安再怎么狡猾恶毒,也不过是个小学生而已。
戴小鹊正思忖着种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余罗惊诧地叫唤一声。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余罗瞪大眼,“里面有活物!”
戴小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涌上一股不详的感觉,她皱了皱眉,几步走过去,短短的时间内,大蛇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戴小鹊压根不怕它,却也忍不住提起一口气。
“难道在它的肚子里?”
说完不等余罗回答便走了过去,这条蛇只盘了个半人高,直到走近,戴小鹊才发现它的身体圈得有些怪异,仿佛中间还圈着一个巨环,将它的身体整个撑开。
见状,戴小鹊蓦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不是它的肚子里有东西!
而是东西被它环在了身体内侧!
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糟糕的念头,戴小鹊脸色变了变,“余罗,把它的身体掰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的话可能会引起误会,便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你把它的身体抬起来,不是要它开膛破肚……”
这蛇被安安这种变态折磨已经够可怜了,她也不想再折磨它一次。
“什么?!要我去弄它……”余罗苦了苦脸,但还是乖乖飘了过去。
话音刚落,大蛇仿佛听懂了戴小鹊的话,知道它没有恶意,原本绞紧的身体微微松开,渐渐将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
戴小鹊一怔,竟然莫名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哀求。
下一瞬,她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只见大蛇缓缓地舒展开来,紧接着,一颗硕大的蛋出现在她眼前。
“好大!”戴小鹊惊讶地瞪大眼。
“哪有那么大,大惊小怪!”余罗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蛋看。
那是一颗粗比水缸的白色的蛋。
戴小鹊匪夷所思地比划了一下这颗蛇的身形,又比划了一下那颗蛋的大小,一脸费解地嘀咕,“差距这么大,真的是亲生的吗?”
说完也觉得是自己犯傻,如果不是亲生的,它又怎么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
而且这竟然是一条母蛇。
但下一瞬,一股腥味夹杂着一股恶臭钻入鼻腔,戴小鹊脸色变了变,险些没当场吐出来,大蛇全身受伤,又没有能力复原,早就弥漫着一股腐臭,戴小鹊原本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忍忍也就算了,可现在这么一来,她差点没熏晕过去。
余罗早就骂骂咧咧地跑到了远远的地方去。
戴小鹊白了他一眼,这臭小鬼,个头是长大了,其他地方一点也没变。
就在这时,母蛇忽然费力地仰起头,口中发出痛苦的嘶鸣。
戴小鹊定睛看去,倏地一愣,心中顿时有些滋味难明。
地面上是一滩干涸的液体,黏糊糊地沁入土地里,边上还有一些破碎的白色蛋壳。
原来这颗蛋早就坏掉了。
这母蛇是在守着一颗早就破掉的蛋。
这念头刚落,戴小鹊便听见原先的沙沙声更加清晰。
大蛇仿佛是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些,硬生生拖起自己虚软无力的躯体,一时间庞大的黑色蛇身在地面蜿蜒摩擦,发出簌簌怪声,老槐树在它的动作下颤颤发抖,发光的树叶扑簌扑簌抖落。
刹那间,地面闪烁着一地绿色荧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小小的腿出现在戴小鹊眼前。
她怔了一瞬,仿佛猜到了那是什么,心跳倏地加快。
沙沙沙——
那双脚在地面磨蹭着,还穿着黑色小皮鞋,上面的蝴蝶结已经肮脏不已,鞋子的主人上身埋在蛋壳里,似乎在不停攀爬,挣扎着从里面出来。
下一刻,戴小鹊快步走过去,将蛋壳拨开,到这里,大蛇已经彻底失去力气,病恹恹地扭头看了一眼,气息有进无出,眼看着就要死了。
但在这最后一刻做的事情,或许是它唯一的善意。
余罗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错愕地看向蛋壳里面,一个小小的女孩满面通红,正紧紧地闭着眼睛,或许是在求生本能的促使下,即便如此她也无意识地用双手抓挠着周围的东西,试图从蛋壳里面出来。
戴小鹊抿了抿唇,叮嘱余罗留意周围的异常,接着便一把将女孩从蛋壳里抱了出来,她身上都糊满了蛋液,浑身腥臭不已,但更刺眼的是,一条粗长的绳子牢牢地套在她的脖子上。
这个小女孩,像条狗一样被圈在这里。
戴小鹊咬咬牙,碰了碰她的脸蛋,低声说道:“很烫,估计是发烧了,得快点带她去医院。”
余罗心里也有些犯堵,“但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说着,卷在他身上的黑雾便向四处逸散,丝丝缕缕地钻向每一个角落。
“幼月刚才有说过,只要大蛇死掉,我们就可以离开,但……”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戴小鹊一惊,这时,一道清凉的风倏地飘了过来。
风中带着淡淡的槐花香,驱散了地底的腥臭闷湿。
“有风!”
突然,大蛇有气无力地转了转脑袋。
这动作实在来得太突兀,戴小鹊忍不住将目光落到它身上,接着便看见大蛇缓慢而艰难地蠕动着身体,刹那间,老槐树的叶子掉落得更快,暴露出干枯老皱的枝干,就像一个人的黑发转瞬变得白发苍苍。
随着大蛇坚硬的鳞片和地面摩擦,周围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它睁着一双萎靡不振的血红双眼,死死地盯住老槐树。
“它想做什么?”
“不知道。”戴小鹊摇摇头,“但应该没有恶意。”
话刚说完,忽然看见大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咬住自己缠在老槐树上面的伤处,霎时间,血液四溅,淅淅沥沥落在槐树花上。
戴小鹊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小女孩避开。
就在这么个短暂的功夫里,清凉的风竟然越吹越大。
余罗一直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棵老槐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浅,先是化作一道影子,最后,连影子也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
半晌,他嗓音干涩地说道:“门开了。”
戴小鹊转过身,看清这里的画面,心底也不由复杂起来。
老槐树已经全然失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缩小了好几倍的大蛇。
岩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扇两面打开的玄黑大门,血淋淋地往下淌着血,大蛇的身体如同雕刻般贴在门的其中一面上,首咬住尾,直到这时两人才真正的看清它身上的伤究竟有严重,已然将它流畅的身躯折成了一截截,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血液便是从它身上的断口留下。
而风便是从这扇门上传来。
另一侧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雾气深重。
戴小鹊留意到另一边的门似乎还应该嵌着一条蛇,但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发现那条大蛇又在用那种哀求的目光看着她。
余罗困惑地嘀咕道:“蛇不是冷血动物吗?”
“万物有灵,又或者它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蛇,活到它这种程度,换做电影里,早就该成精了。”
戴小鹊摇了摇头,留意到大蛇一直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顿了顿,迟疑地说道:“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在她的蛋坏掉之后,安安把陈玉的女儿带到这里,放到蛋壳里面关着,大蛇很有可能会把陈玉当做她没有孵化成功的孩子,现在,她要死了,临死前只是想让我们把她的孩子救走。”
“大概吧,我猜的。”
真相如何,总归是无法判断。
忽然,大蛇身体猛地一颤,门上又隐隐露出原来的乌黑岩壁。
戴小鹊抿了抿唇,深深地看了大蛇一眼,抱着小孩跨过了门,低声说道:“谢谢,走了,余罗。”
话音刚落,眼前一片朦胧,戴小鹊不由得阖上双目。
再睁眼时,已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就在他们走后,大蛇蓦地仰头悲鸣,接着便无力地从门上脱落。
但这一回,它身上再也没有长出老槐树,就像一条普通的巨蟒,过了一会儿,它的身体渐渐长大,竟然比之前还大上好几倍,庞大的身躯一时间几乎要填满岩壁底下的世界。
它缓慢地游到了河边。
湍急的河水涨涨落落,如同汪洋大海,大蛇就这么瘫在河边苟延残喘,不知过了多久,大蛇渐渐没了声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它的身边忽然多了许多人。
河流变成大海,这些人仿佛没有看见大蛇,神情麻木地朝着深海走去。
远远的,一艘巨船正在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