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漫天的焦糊味还未飘至京城就先迎来了一场暴雨。

而一切杀戮都在这场雨中被掩盖,尧山下?的将士们纷纷松了口气。

一夜之间他们屠了近万人,若是朝廷查起又是多翻波折,若是光凭殿下?的手?段也只能瞒得了一时,好在天都在帮他们。

齐鸾英解决了骁勇军后又冒雨赶回?京城,因为飞鹰来信:长信侯夫妇已经被押回京,不日便可抵达。

她急着部署下?一步行动。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让她一度以为得天之幸,受其眷顾,容致这根心头刺终于可以拔除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回?京第六天,长信侯夫妇全须全尾地抵达京城,且容致对此一无所知。

不仅如此,他因为一直与尧山众避嫌,加之情报网有损,至今还不知道那支骁勇善战的骁勇军已经烟消云散。

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她毫不留情的报复。

这天风雨兼备,细雨粘稠,冷风习习,本就是晚秋的缘故,再加上恶劣的天气更为这个季节添上冷意。

齐鸾英午时召集百官于太极殿,所有重新换上官袍的人还不敢抱怨,虽然殿下?如今将大部分权利还于陛下?,但手?中的权势依旧不可小觑,往日余威仍在,他们可不敢惹她,而且今日明显是出了大事,他们更不能去揪老虎须。

惹不得,小命要紧。

抱着这个想法的大臣不在少数,即使站在大殿上也?作眼观鼻鼻观心?状,更是下意识地忽略跪在前边的长信侯夫妇。

但是他们在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几年殿下?和王爷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现在这局面还是要打破,这二位煞星又怎么了,都安分好几年了就不能再维持一下??他们都摸不着头脑,但是看架势,长公主还是那副火爆脾气喜欢先行发难,纷纷摇头,长信侯夫妇有苦头吃喽,老两口游山玩水还要卷入这些事真是…惨。

一些官员偷偷转动眼珠子,用最小的眼睛看?最广的视野,就想看看?摄政王在哪。看?得眼睛酸了他们也没有看?见那人的半片衣角,这时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呀,殿下是要“先斩后奏”。

有好戏看了,但是这想法还没维系一刻钟,他们就见摄政王特有的蟒袍从视角中划过,他正从殿外大步走来,一些胆大的官员已经抬头去看了,只见一向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在看到父母跪于殿中后,脸色阴沉下?来,眼里还有一丝狠厉划过。

这让看到的人颇为不解。

王爷不应该先是担忧再为这处境愤怒吗?这是什么反应。

还不等他们继续看摄政王发作,皇帝来了。

年满十?五岁,褪去青涩逐渐成人的皇帝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冠冕,在一众太监高呼的“陛下?驾到”中从殿外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沉稳和初显人皇的威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高呼。

齐羽昊居高临下的说:“平身。”

一甩龙袍,稳稳地坐在龙椅上。

齐鸾英见此走到殿中,声音在偌大的大殿上仍有回?音。

她说:“今日百官齐聚,本宫只问一个问题,若有犯者尽早袒露可免一死。”

“毅王旧部何在?”

毅王两个字掷地有声,两边的文武百官都不是耳背的人,全都听到了,但是他们却觉得自己听错了。

毅王不是在数年前就死了吗?其旧部树倒猢狲散,怎么可能出现在殿上,殿下问出这问题是糊涂了吗?

嘶,不可能,殿下断不可能如此失智,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毅王余孽仍在!

想通这些关节后,他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都想起了毅王与先帝之间你争我夺的那五年黑暗时期…他们赶紧回想从前来往的同僚中有没有可疑的人。

没有人站出来。

齐鸾英冷笑一声,还没开口就被旁边的容致讥讽:“殿下这般兴师动众就是为了找几个不知道捕风捉影的人,不免可笑,也?不知道是如何得来的假消息。”

“假消息?”齐鸾英说,“那便问问长信侯夫妇吧。”

被点到名的两个人抖如筛糠,赶紧趴在地上。

容致暗道不好,心?里隐隐的不安成真了。

只听长信侯微微颤颤道:“先帝初登基时,我等…我等听从毅王遗言潜于朝堂中…”

他像是有些说不出口了。

齐鸾英冷冷道:“继续。”

“潜于朝堂,暗扶…幼…幼主。”

好不容易说完,他已经汗如雨下。

朝中大臣哗然不已。

“幼主是谁?”齐羽昊沉声。

长信侯的头几乎要埋进地里不敢看人,只能用气声说:“摄政王…”

齐羽昊一猜,挑着眉问道:“他非你亲生,是毅王遗孤?”

“…是”

“简直胡说八道!”容致将矛头转向齐鸾英,声音似刀,“殿下是如何威胁本王父母的,才能令他们说出如此致臣于死地的话?”

齐鸾英不怵他,直直对上。

“本宫可没有。”

面对满朝文武,她又抛出足以令所有人哗然的话题:“诸位可曾听过毅王叔手?底下?有一支战无不胜的骁勇军?毅王叔死后这支战神之师却在一夕之间消失,你们说神不神奇。”

容致心里咯噔一声。

“…更神奇的是,那支军队藏身于一处荒山之中,本宫查了许久,发现唯有摄政王与之保持着时有时无的联系。”

她目光如炬看向容致,“试想你若与毅王叔无关,他们为何会与你有所牵扯?”她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掷于地上,非金非石,叮当一声。

这上面有一个“容”字,是容致私人的令牌,但是最边角处又有半个“毅”字,是容致与尧山联系时特有的标志,也?是这次围山后她的人找到的,容致谨慎,仅有一枚。

“这是你伪造令牌陷害本王。”

“嗤,骁勇军对毅王叔何其忠心?,他死了,他们便全军退隐,却独独与你有联系,你说这令牌伪造,呵。”

她掀了掀眼皮:“那与你同仇敌忾的一众人等,有多少是毅王旧部,要本宫替你数数吗?”

于诗适时从殿外走进来,行礼后拿出几张纸,念道:“宣成三十?四年,毅王与现工部尚书前徐县县令曾锐结识于徐县,二人惺惺相惜…”宣成帝是当今天子的爷爷。

娓娓道来的声音将这两个人什么时候相识,怎么相识,又如何保持联系的一一说来,且事无巨细。

被念到的曾锐腿脚一软,冷汗直流,直觉大势已去。

“宣成三十?五年,毅王与现祭酒前翰林学士付烨…”

“宣成四十?年,毅王与…”

薄薄几张纸却让她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念完,而当中有数十名官员在册。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经过结果,事无巨细,被点中的人辩无可辩,心?中对齐鸾英的恐惧在此刻放到最大。

他们藏了一生的秘密却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再堂而皇之地公告天下,他们如何不害怕,这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人,一个个或身居高位或名满天下?的官员塌下?了他们的肩膀,再也?不敢直视殿中傲然而立的人。

齐鸾英:“方才本宫给过你们机会,但是没有人站出来…”

“殿下…”有人正要求饶,却在她的视线下一抖,又听见两声拍掌的声音,殿外将士冲了进来将所有人围起来,剑拔弩张的氛围下,那人抖了抖嘴唇再不敢说话。

殿中将士明显以齐鸾英为首,一切尽收眼底的齐羽昊抿了抿唇,眼神微黯。

“容致,如此你还能说是本宫瞎编乱造吗?”她指了指于诗手?里的纸,“这些可是有证可查的。”

现在的容致尚能稳住神色,心?中盘算怎么脱身,但齐鸾英却不打算放过他。

“哦对了,”她轻笑一声,看?着孤立无援的容致,掰着手?指算,“长信侯、骁勇军、涉事官员,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本宫想起来了,骁勇军几日前已经全军覆没了,剩下的臭鱼烂虾好处理的很。”

齐鸾英走到他身边,已经有将士遵从她的指示将容致按住让他动弹不得,她在他的耳边只用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宫里三十?二人,慎刑司七人,制衣局三人,太医院四人…也被我拿下了。”

“你说什么!”容致再不掩饰,露出狰狞的一面。

她退后两步好以整暇的看?他狼狈的样子:“几日前尧山失火了,你不知道吗?啊,你不知道,这人是本宫杀的,火是本宫放的,这消息也是本宫瞒下?的,火烧的可不只是那些花花草草,还有一万尧山百姓——你的骁勇军呢!”

齐鸾英捂嘴笑出声。

容致目眦欲裂:“齐鸾英你怎么敢!”

“我如何不敢?若不用些手?段如何将你们这群狼子野心之人一网打尽…这一刻本宫等了三年。”

竖起耳朵正听得起劲的百官不防听到三年这个期限,心?中疑窦丛生下?,不禁一寒,蛰伏三年只为一朝…嘶…

“三年前你就想杀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恨你…本宫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恨不得让你尝尝烈火焚身之痛,你知道火舌舔过身体的感觉吗?你可曾经历无论多么努力汲取空气都吸不进半分的绝望吗?你没有!”

“所以你该死。”

越说,容致和在场的人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好像就看到了一个突然魔怔的人面目狰狞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齐鸾英忍下?又升腾起来的暴戾,赤红着一双眼恨声道:“拿下!”

立刻就有人拿刀架着容致,差之毫厘就可以割破他的喉咙。

至此,毅王余孽悉数拿下,殿中大臣去了三分之一,可见毅王党扎根有多么深。

从头看?到尾的齐羽昊清了清嗓子,变声期的声音微哑又有些刺耳:“传朕令,凡毅王党七日后处决。长帝姬捉拿余孽有功,赐…”他想了想却发现对方什么都不缺,一时间竟然封无可封。

“本宫什么都不想要,只有一个请求。”

齐羽昊松了一口气:“讲。”

“容致行刑前受三百刀,刀刀见骨。”

“准了。”

一刻钟后,等所有事宜商讨好后,众人终于可以告退,而此时雨势渐大,寒意彻骨,想来初冬就要来了,因此变天了。

他们看着头顶乌沉沉的天,只觉得被压得喘不上气,就如方才在殿上,而京城…已经先一步变天了。

几步远的地方,长公主就立在那,周身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看着连成线的雨水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一顶轿子出现后,她才离开。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劫后余生,心?中对长公主的畏惧再次攀升一个高度。

从前殿下虽暴躁易怒但也?只是性格问题,现如今一出手便是无声无息,毫不费力地将隐在黑暗中的事实剖出,实在令人措手?不及,也?可以想见她有何等的实力。否则摄政王不会没有半点准备就被人查到身世,身后势力被铲得一点不剩。

纵然陛下?亲政,他们以后也要掂量着点殿下?了。

身边的下?人撑着伞来接他们后,他们彼此拱手连声道别都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齐鸾英一回?府,便让人寻了易琛。

这人浑身充满水汽,脱下有些湿的外?袍,紧跟着背后贴上来一具身躯,紧紧地缠着。

他看?不到她,却被这双手?箍得动弹不得,对方异常的心?跳声也?隔着布料传来,很快也很乱。

易琛担忧道:“殿下?”

“别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

他觉得不对劲,第一次强硬地将腰间的手?拉来,转过身时,一双水洗过的眼睛映入眼帘,她又很快埋进他的怀中。

易琛摸摸她的头,将人抱起朝小榻子走去,齐鸾英全程任他施为只是不肯从他怀里出来,不一会胸口那块湿了,他手?上动作一僵,很快又恢复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人从他的怀里出来,改为圈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吸鼻子的声音传来。

易琛正要问,下?一刻脖子处就被人狠狠一咬,他险些要叫出来,太疼了,他觉得殿下要将肉咬下来了。

这一下?后,齐鸾英松了口,易琛忍不住摸上去,一看?什么都没有,事实证明她只是重重地咬了一下?,很疼却连皮都没有破。

但是这人还是赖在他身上。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了?”

齐鸾英忍不住鼻子一酸,险些就将两世的秘密脱口而出,但是她没有,甚至一言不发。

这样神鬼莫测的事她不敢也不会轻易对人说,无论这人是不是曾同床共枕过的人。

她只是说道:“容致终于要死了。”

易琛:“这是好事。”

“可是对付他,我好累。”

“以后殿下?就轻松了。”

“嗯。”

齐鸾英:“易琛…”

“嗯?”

“…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她自顾自的说,“在行刑前受三百刀,刀刀见骨…你怕不怕?”

易琛以为她在问自己怕不怕她:“不怕。”

却不想她说:“你若背叛本宫,那本宫就命人剐你三千刀。”

易琛:“…”

他无奈一笑,依旧温和地应声:“好。”

离处决还有三日,关押死.囚的水牢里迎来一个人,此人身穿黑袍用兜帽盖住头脸,不知道是谁。

但他一出现在水牢边上,容致头也?不抬地笑了。

“你终于来了。”

他蓬头垢面,浑身是血,被锁链困住四肢,身边包围的水都染成了红色,说话时有气无力,可是他却笑得很开心?,在这水牢里尤其诡异。

“你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日吗?”

容致摇摇头。

“多年来你顺风顺水,位高权重,你该满足了,身为毅王遗孤又如何,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你却迟迟不交兵权,藏匿私兵…”兜帽下的脸叫人辨不出神色,“父皇与朕对你如此倚重你怎么不知道感恩?”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感恩?老皇帝杀我父王,让我躲躲藏藏,你让我感恩?”

容致啐了一口。

齐羽昊提醒他:“你幼时就该死的。”

“你不说我还忘了,我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都是老皇帝属意的呢。”

齐羽昊不知道还有这些隐情。

“我父王最得宣成帝喜欢,年少时就领兵四处征伐,军功赫赫,一时风头极盛,一度让宣成帝写下?传位诏书立为太子,”他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人,大声道,“却因为狗皇帝阴招频出才会让皇爷爷提前驾崩,父王兵败垂成,他就是个卑鄙小人,残杀父兄的小人!”

“我流落在外的时候其实他不知道,但是我登上朝堂的第一天其实他就认出来了,”容致举起手摸着这张脸,失神道:“想来我与父王有些神似。”

“他心?中有鬼又愧对我父王,所以对我的身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长信侯那厮也?在他的逼问下说我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故此他才敢放心大胆的用我,即使这样他仍防着我,西北那是什么地方,他只给我些虾兵蟹将就让我孤身前往…”

想到这容致笑声渐大,整个水牢里都是他的声音,等扯到伤口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齐羽昊:“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赚了。”

容致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些,晃荡着锁链问他:“你此来肯定不是来探讨我的身世的,你想打听的是关于齐鸾英的事。”

见他拆穿齐羽昊也?不慌。

“皇姐,她是如何将你藏了二十?八年的秘密揪出来的。”

容致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容,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自然是她拥有可以掌握全天下?秘密的实力,你怕了吗?”

齐羽昊冷冷的。

“对某忍而不发三年,可见心?智,区区三年势力大涨,让我身陷囹圄,可见智谋,一夜间焚万人,可见毒辣,有如此心智权谋又心?狠手?辣便是我也?会忌惮。”

“从前我觉得她甚好掌控,不想如今却能轻而易举置我于死地,终究是我低估了这女人,可是我至今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这么防着我。”

真是三年前吗?可是那时她与他也?未有实质性的摩擦,她更不清楚他的野心。

他想不通,也?不愿意想了,当务之急是把握这次机会。

他将所有骄傲卸下,认真说道:“若我将剩余势力奉上可能留一条命苟活?”

齐羽昊:“不可能。”

容致听到这三个字却没有意外的神色出现,因为这两姐弟本质上是一样,一样的狠。

“那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齐鸾英死。”

“…好。”

站得累了,容致想坐在,又被双手的链条绊住蹲不下?来,但是他的心?情依旧很好甚至还想笑,这恐怕是他二十?八年来笑得最多的时候了。

他将联络剩余部下的方式一点不剩地交给齐羽昊,听着这人走远的声音,对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的人影喃喃自语:“我齐容致,束发之年登天子庙堂,十?年位极人臣…我还是毅王之子,我本该也?是龙子龙孙…”

越到后面,话里的逻辑更乱,到最后牢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