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的第四年,余岚的身体开始变差,到第五年的时候,差得连文修都看出她的不好。

与她说话时,她的注意力容易分散,听力视力下滑得厉害,连同记忆力也变得极差。要不是她精神状态渐好,有那股精气神撑着?,文修能更早发现。

为此,在回去的途中他心?里自责不已,怪自己不能及早发现。

余岚自然看出他的愧疚,劝道:“年纪既摆在这了,状态自然和年轻人比不了,与你无关。”

不知道文修听没听进去,只是这一路他变得更加妥帖,对待她更是事无巨细。

十月份他们抵达江都,这依旧是老样子,繁华如故,余岚特地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外边,浑浊的眼睛带着笑意看街上的行人走马。

半晌后,她放下帘子说:“从前做余家小姐时,我还能出门放风或是逛逛街,也算快活。做了孙家长妇后,这样的日子少?了许多,平日里还多出许多烦恼的事?情要处理…”

她说得轻松,甚至带着?调笑,但文修的嗓子却有些发堵。

“这五年是我过得最好,最肆意的日子,我很开心?,谢谢你。”

她苦了半辈子,还好尚有几?年舒心?的日子,寻常妇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逃离的囚牢,让她出来了,值了。

车内只有两个人,她说得情真意切,在隔绝了喧嚣的马车内,那一股感激之意更加明显。

文修没有说话,也不想开口,他怕一开口便泄露异常的声音,他甚至庆幸面前的人视力不好见不到他眼里的泪光。

是他来得太迟,救不了她,是他太没用,找不到人…

她的感?激,他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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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也是余岚大病初愈的日子。

回?到文府后,她就生病了,整日卧病在床,现在终于好些了又整日恹恹的,文修就带着人离开了府邸,去往集市。

车外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砸着车顶,很是吵闹,但好在车内隔音还不错,倒也还能忍受。

余岚不解文修为何带她出门,如此天气下,即使车内烧着银丝炭,但到了外面也是冰冷刺骨的。

许是看出她的不解,文修示意她莫急,又递给她一块毛毯盖在腿上,外加一个手炉暖和身体。

希望一会见到的场景能让她开心?些,也不枉在如此冷的天气下带她出行了。

云三披着雨披,到达目的地后拉住绳子让马车在街道一边停下,旁边正好有个伸出些许屋檐的房子替他们的马车挡下一些雨。

他说:“家主,到地方了。”

文修拦住了余岚要掀开毯子准备下车的举动,“不值得当下去受寒淋雨,在这小窗子也一样能看到。”

一边掀开帘子,云三已经在他们的窗外撑着?伞,不让雨再落在帘布上,也避免了雨滴下来。

“孙礼义在那。”

余岚闻言看过去,因为眼睛不太好使还看了好一会。

瑟缩在墙下,和家人抱着取暖的人不是她那个“儿子”,又是谁,余岚微微睁大眼睛。

“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哪?”

余岚眯着眼看向四周,迟疑道:“这是当初你我初见的巷子口?”

她越看越像,当初流落街头,毫无求生之志的无数个日夜,她都蜷缩在那一角,等死。

“他们被我的人找到后打断手脚,我让人把他们扔在这,往后一生也只能待在这里…”

日日夜夜受尽折磨和苦痛,以偿还欠余岚的债。

他说过,活着不一定比死了痛快。他们能逃脱升天免去一死已然耗光了运气,再多的,是半点也没有了。

文修有些讽刺地说:“他们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后,还妄图改换身份继续逍遥快活,我怎能让他们如意,遂命人将他们身上的或是寄存的银钱都搜罗出来,一并捐了,这样下来才算是有个潦倒的样子。”

“可笑的是,都如此模样了,我好心扔给他们一柄匕首让他们自行了断,给他们一个成全,这孙礼义竟然抖如筛糠,然后尿了…”

这是文修最无语的事?情,当初那股骚味好像还萦绕在鼻尖,恶心坏他了。

不得不说,贪生怕死的恶人,生命力是真的顽强,面对这样的处境竟然是想继续活着?。

这一点,余岚不如他们。

“如此山穷水尽,一眼看到头的一生,他们竟然还愿意活着,此等精神竟然在这种人身上见到了,某真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余岚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如此。”

文修讪讪一笑,被发现了,赶紧示意她多看几?眼,要不然该回?去了。

没过多久,她亲自放下帘子,表示想回去了。

这让文修大感?惊奇:“孙家如此苛待你,你不多看几?眼泄愤吗?”

“有什么好看的,如今的他们没什么可看的,又不是美景风光,不足以令我再看一眼。”

她甚至想永远也不要见到这些人了。

她态度很坚决,文修看着?看着?就笑了:“也是,看他们,费你的眼睛,不值得。”

文修:“走吧。”

云三驾着马车就要走,此时一股风吹开帘子一角,让余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等等。”

文修:“怎么了?”

余岚又一次掀开帘子,看向某个摊子,那摊子上卖的小物件的轮廓和小贩的身形都像极了当初施舍给她一个包子的人。

她指着?那处:“那小贩曾赠予我一个包子,我可否下去答谢一番。”说着就要将手上唯一的镯子取下。

文修拦下了她,直接喊来云三:“给那小贩一锭银子,就说文府中人回?谢包子恩情。”

云三应是。

穿着破棉衣,把手揣在腋下取暖的小贩等云三好声好气地将银子递过来后好一会还傻愣着,他是万万想不到有此机遇的。

一时间狂喜,能过好长一段时间好日子了!

所以他这是转运了?听那人说的,好像还是那乞丐婆给他的银子…

小贩捂紧了手里的银子,决定今天收摊了!反正雨天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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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后,余岚彻底放下了心?里仅剩的疙瘩,每日就在文府吃茶听曲,过上每时每刻都有人伺候的日子。

更闲时,她会雕刻那只碧玉梨花簪,她的雕工不算好,但是胜在玉石管够,又有闲适的心?态对待它,因此即使是慢慢磨也成了型。

簪子仿着树枝的枝干,并非笔直,而是带着?树的纹理,枝上三四朵,惟妙惟俏。做好的那一天,被文修看得正着。

他眼疾手快地将簪子拿在手上,笑着?说:“梨花漫天好,采撷此一支,便是年年岁岁花常在,女客能不爱?”

余岚知道他又开始皮了,也只是包容的看着?,噙着?笑,看他闹。

文修眼睛一转,适可而止,又问:“既然做好了为何不戴?”

说着就想递过去,却听她说:“老了,便不戴这些了。”

文修手上动作停下,转了一个方向,顺势将簪子替她戴上,末了夸赞道:“戴了才知好不好,不戴又怎知,我看着?挺好。”

余岚伸手去摸,待摸到微凉的簪子后,才扶了扶发髻。

“你此来有何事??”

文修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吹散雾气后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问你今年生辰想要怎么过?”

余岚的生辰在十二月底,前几?年他们游山玩水,好看好玩的实在不要太多,现在回来了反而不知道以什么形式过生辰了。

她说:“生辰就不要费心了,我不兴那个的。”

“既如此…”文修沉吟了一会,“那便随意了?”

余岚颔首。

老夫人认真点头的样子,差点让文修破功,随意是不可能随意的,他已经让人买了满城的烟花爆竹就等着?她生辰燃放,江都最好的歌舞技艺人都被他请到了府上。

借着?喝茶的机会,将杯子挡在嘴边,压住那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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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之日一眨眼就到,一大早文修就在厨房忙碌。

擀面,拉面,下锅,捞起,打蛋…

他在做长寿面。

等大功告成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他正要将面汤装在一起,下人急匆匆地跑来,临到他跟前还摔了一跤,脸上带着慌张。

“家主,老夫人不好了!”

这一句话直接让文修的脑袋炸开,来不及再做什么,手上的东西随手一放,他赶紧跑向余岚院子。

这大半个月她的精神头的确不好,但是他以为至少还能再撑一些时候的,怎么会…他不愿意相信。

一路跑着?,冰冷刺骨的风划过脸颊,小小的雪粒沾在脸上,比这更冷的是文修的心?,在见到余岚的那一刻,这颗心?就如同被冰封住,凝住了全身的血液。

苍老的余岚一直闭着眼,耳边是大夫说的“老夫人最多还可弥留一刻钟”的声音。

文修让周围人都出去。

他跪在床侧,替她掖了掖被子,即使没有触碰到这人的身体,但被子里的温度却还不如他这个自风雪中来的人。

“余岚…”文修缓声呼唤着。

没多久,她转动眼珠子,费力地掀起眼皮,睁开眼睛,最先看到她面前的文修。

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来啦。”

她又看向四周,许是觉得有些暗,问他:“点上蜡烛了吗?有些暗。”

文修看向四周三盏烛火,没有迟疑地立刻应道:“我马上点灯,很快就亮起来了。”

等灯点上了,余岚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睁着?浑浊的眼睛只能感受到一片晕黄的颜色,缓缓的笑了:“罢了,你带我出去看看景吧,花园里的树都秃了吗?”

“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出去了好不好,等春天,春天来了再出去。”

对于出不出去的事?情,余岚格外坚持:“那我自己去。”

她连身体都撑不起来,但还是挣扎着,文修赶紧安抚她:“好好好,我带你去。”

余岚这才满意了。

文修将人带着?被子包住,带去了花园一角的小亭子,那里四面有帘子挡着风,还有炭盆烧着,不至于太冷。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写完,但是还是先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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