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将人放在躺椅上,盖好被子,保证严丝合缝。

余岚抱怨:“你把我放在这里,怎么能看到园景,这四周都被挡住了。”

文修无法?,只好将对着花园中心的一面帘子卷上去,还不忘说:“外面都是风雪,极冷,且花园里的草木都枯了,无甚可看的。”

余岚没有理他,被风吹得难受的眼睛看?向那里。

她轻声低喃:“终归是比不上岭南的巨木丛生…来年春天怕是也看?不到这里绿意盎然的样子了,光秃秃的真?丑…但也不好挑剔了…”

文修深吸一口气,眨着酸涩的眼睛。

看?了一小会,余岚将视线移开,落在文修身上,模模糊糊的视力将这人的样子糊成一团,她说:“过来些。”

文修走到她身边,蹲下。

“这些?年,我很快活,”她已经不止说过一次这样的话了,但是还是再说一遍,“多谢你…文家主。”

“我曾与丫鬟聊过天,得悉,文氏家主,生于沧州山坳,长于沧州乡野,期间未到过江都…报恩一说,是十足的假话。”

这双浑浊的眼睛好像看透了许多,文修抿了抿嘴巴,苦笑。

“我曾想过许多,猜测过你是否想利用我,与孙家余家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可是你没有,那时我看?不懂你…”余岚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却并不在乎这些?了,你是个好人,只不过下次再遇到我这样的老太太可不要随意发善心了,毕竟孙礼义那事,你颇为费心吧。”

她以为文修只是心地好,所以编了这么一个谎言,救济她,帮扶她,可是她却没有深思谁又?能花上五年的时间陪一介老太太游山玩水,只为让她宽心不再抑郁呢?而这老太太与他非亲非故。

文修此时才感觉到有口难言是什么滋味。

他不能将前尘往事一一诉说,他甚至只能看着她疑神疑鬼。

文修哑着嗓子,很是委屈,开口却是说:“无需谢我,举手之?劳。”

“还有,生辰快乐。”

他将一早准备好的礼物戴在她的脖子上。

许是在文修怀里待太久沾上些?许体温,本来微凉的玉坠是温的,她将坠子拿到眼前,看?出隐约是只鸟的形状,有一对大翅膀,细细摩挲后还能摸到这鸟的爪子。

“是什么?”

“青鸾玉坠。”他未曾送出去过的。

第一次正经学雕刻,废了许多块料子,伤了多次手,换来她说:“谢谢。”

文修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倒是平复了一些?起伏的情绪。

余岚不正常地喘上一口气,将手?伸出被子,一把抓住旁边这人的手?,说得很急:“我在钱庄曾存过一些?地契,你可以用我枕头下的印信去取,这些?都是你的…”

那些东西都是余家的东西,她从来也没想过要碰,即使穷途末路的时候…但是临了她却想留一些?东西给面前的年轻人,什么都好,只要能留下什么。里面的地契虽然比不上他家业的万分,但是也算是她的谢礼。

文修正想说不需要,刚说着话的人缓缓地阖上眼睛,头歪向一边,抓着他的手?失了力度,垂下的那一刻被被一把握住。

…由温变凉,不过一瞬,但他却在这蹲了许久。

“余小姐…”

“老夫人…”

“余岚…”

没有人应。

他还没问过,这辈子她还有遗憾吗?还想问,若她还有下辈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都还没问出口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夜幕降临,雨雪更甚,园中已是漆黑一片,呼嚎的风声自那面卷起多时的帘子处吹进来,夹带着雪粒子。

云三久等?不来家主,只好出门寻人,终于在花园凉亭处找到人,被里面惊人的低温吓到了,借着提着的灯笼再一看?一躺一蹲的人,赶紧跑过去:“家…”

还没说完,就被脸色惨白如纸的人吓得失了语,这人半蹲在侧,眼睛已然闭上,一动不动的,他大着胆子碰碰他,只觉得手?底下没有一丝热气。

云三暗道?不好,大喊:“家主!”

再要喊第二声时,这人方才睁开眼睛,空洞洞地看着他。

文修借着旁边的躺椅艰难地站起来,声音已经哑得不行:“备棺木。”

.

又?二十年,崔志然任正五品知州,携家眷南下江都,头一天就急匆匆地递拜帖给文府。

这日,刚刚走马上任的崔志然坐在文修对面,国字脸上满是欣喜:“文老到我府上做西席先生这事就定下了?”

他一来江都就巴巴地跑来文府,就为看?看?这文老风姿,他在沧州任官时,每每听起文老事迹都心潮澎湃,本来想着沧州是老先生的本家,总有一日会见到真人,可老先生愣是没回来,如今他调职回来,总算能见到了。

要说他为何如此重视这文老先生,自然是因为他的平生事迹太过精彩。

文老本是商贾出身,身家优渥,本该锦衣玉食佳妻美眷度过一生,但他偏在二十年前弃商从文,仅仅一年便出书写文,在学士中取得小小名声,就在人们以为他会借此考取功名时他却前往南疆。

时值外族人来犯,边境战事纷起,他愣是游走于两方周旋。起初外族人抓到他后本该杀之?,但却没有这么做,事后反而礼待有加,等?文老平安归来后他们才从他轻描淡写的话语下得知真相,他之?所以可以平安竟是因为教了外族人如何凭空变水的方法,让他们一度认作是仙人,这才得以脱困。

虽然文老先生事后表示只是利用昼夜温差而冷凝的水,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事物,但是如此博文还是令他们涨了许多见识。

双方人马胶着时,文老不忍边境生灵涂炭又给曹将军当了一回军师,献上三计,才解了我朝的危难。最后外族人以失一城的代价,被阻在长庸关外。

长庸关又身负天险,想必此后此地无虞。

也确实如此,这么多年了,外族人在曾经自己占据的关隘下屡屡碰壁,祁朝自此大安。

两次拒绝加官进爵,门下学生无数的文老,现在却说他愿意成为府上西席,崔志然整个人都是发懵的。

虽然文老的条件奇怪,但是他愿意啊,家中长子正要科举,要是能得他指点一二,这不是稳了吗,索性文老只是要求三天去他府上授课,又?两天来他府上听讲,余两天休息,且不得向外人道他人在何处。

崔志然表示他一百个答应,就为着能让长子多从先生这里学到更多东西,他也该挡下络绎不绝想拜访先生的人。

他忍不住搓搓手?,等?待面前大他不了几岁的先生说话。

文修颔首。

崔志然大喜,那张一向严肃的国字脸都破功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那先生何时可以,可以上我那去。”

于花间水际中站起来,文修说:“明日。”

两边活水,流向湖心,中间有一条道可通人,他边走边想:“终于找到了。”

这一世,她还在这里,是崔志然的幼女,崔幼怡。

崔幼怡的前半辈子算是美满的,家有严父慈母疼爱,又?有一个兄长宠着,还没有姨娘庶子女碍眼,幼年时光可以说得上完美,但是等到她议亲那年就是灾难的开始。

崔志然治下的江都突然发生疫病,一时间死亡人数激增,而且这疫病还具有传染力,传至外地,传至京城,皇帝大怒,觉得他能力不足才让疫病传播到这个份上,遂下令斩杀。而这正好发生在她将要和守备家的公子议亲的时候,但是到了这个份上这桩婚事只能草草了之?。

事后她只来得及躲起来,却错过了哥哥和娘亲的寻找,他二人找不到人后只能遗憾离开江都,而崔幼怡却被人买卖去了青楼,从此风尘一世,也被人玩弄了一世。

这也就罢了,但是命运弄人二十多岁已然成了老姑娘的她,竟然被家里人找到了。

经历过落魄的崔氏又因为崔长明而复起,他走了他爹的老路成为知州,回到江都,也找到了崔幼怡,但是因为她的经历,崔氏最终还是被指指点点,更加抬不起头。

崔长明和崔言氏并没有嫌弃她,反而替她寻了一门亲。对方是屡次不中的落榜青年,又?一贫如洗,但崔长明看中这人老实本分的性格,就半胁迫半诱导的将崔幼怡嫁了过去。

起初夫妻二人过得还可以,算得上夫妻和睦,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各自的情况。但是崔幼怡还是感激这人不嫌弃她,肯接纳她,所以对这人百般顺从。

但是,一次偶然的醉酒后,老实本分的书生亮出了爪牙,借着酒疯狂打崔幼怡,那一夜她身上多处骨折,鼻青脸肿。郁郁不得志的书生也泄了多年落榜的怨气。有一就有二,家暴是会上瘾的。他又?看?崔幼怡不敢反抗,就屡次用残花败柳来刺激她,让她更加卑微。然后便是不借着酒,也时不时给崔幼怡几下。

崔幼怡也因为这些?年的经历,性子已经歪了,常常自暴自弃地任他打骂,也从不会向家里人告状,间接助长了书生的胆量,一次次的折辱下,她甚至想着就这么被打死了也好…

风尘女子做十年,堪当蝼蚁又?十年,自轻自贱二十载,如此,崔家娇娥再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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