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高而清远的天穹渐渐阴暗下来。
鼓噪而鼎沸的人声渐渐消失,摆擂结束之后,凌厉而尖锐的角鸣瞬间撕破这片水带上的暮霭艳色。
秦九赤着上身,抱臂靠在一边的营帐木柱上,他的手臂上用朱红的涂料画着一张张狰狞的苍狼图腾——这是经过摆设擂台,击败军士之后才能够画上的荣誉。
他冷眼看着嬴沧从营帐中快步走出来,脸上似乎有些阴沉。
有穿着一身重装铠甲的士兵狼狈跪地,头颅几乎垂到胸口,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主祀,眉姬……也不见了。”
说完这句话,跪地的士兵已经面如死灰地,等候嬴沧震怒降罪。
嬴沧望了望灰暗的天空,慢慢将手中的弯刀佩入腰间,沉默地从跪着的士兵身边走过。
他说不清回来之后,见到帐内空空如也是什么心情。
——大抵是有些失望的。
至于为什么失望,嬴沧自己也无从说起。
他的面目有些复杂,抬起手放到嘴边,双唇间爆发出一阵悠长嘹亮的响哨……
尖锐凌厉的鸣叫瞬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回应着嬴沧的哨声,距离越来越近。那只之前出尽了风头的黑鹰,扑扇着一身玄铁织就的羽翼,从远处俯冲而来,如铁钩似的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显示着它刚从一场血肉淋漓的饕餮大餐中抽身出来。
黑鹰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嬴沧,冲着他伸出的一只手臂降落下来,宽阔的双翅逐渐收起,但带起的一阵旋风还是扬起一阵砂石飞扑。
嬴沧用另一只手抚了抚黑鹰顺滑油亮的羽毛。
黑鹰极欢悦地从腹部发出极低沉的“咕咕”声,它将那孔方威武的鹰头扭了扭,讨巧地凑到嬴沧的手掌下。
嬴沧被黑鹰的动作取悦了,渐渐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开,手指摸了摸羽毛包被的鹰头……
“去找他!”嬴沧冲着黑鹰下了句命令,然后手臂往上一托,那黑鹰便展开双翅,借着那一股力奋力拍打了几下翅膀,俯冲而上,一飞冲天……
主祀与黑鹰交流之时,秦九是没有资格打断的。
所以他一直候在一边,直到见嬴沧放出黑鹰之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马前,眼见就要跨马而上……
此刻秦九被忽视的不快压抑到了极点,不客气地突然开口问道:“主祀大人,眉姬突然失踪也是族中大事,您这样不发一言而兵马先动,是何寓意?”
嬴沧停下动作,转过身来面向他,面色不喜不怒——这还是自那日雩舞过后,嬴沧第一次正视秦九。
“眉姬顽劣不堪,此次惹出事端太多,待此番回城,自然有主公定夺。”
秦九冷冷一笑,毫不理会他故左而言他的废话,单刀直入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帐中人,应该也一同不见了。”
嬴沧神色从容,下颌微微挑起,望向秦九的目光平静无波,答道:“是又如何?”
秦九扯起一丝微妙的笑意:“主祀可知,那周人衣内佩有周王配饰,身份可疑?”
“哦?”嬴沧脚下碾着层层砂砾,目光咄咄逼人:“那日雩舞成欢之人是我,你从何得知他衣内配饰?”
也许是嬴沧的目光太锋利,秦九忍不住移开眼,避开他的目光:“偶然见之,并不曾看得分明。”
嬴沧冷冷一哼:“秦九公多虑了。”
“毕竟是一个周人,身份可疑,难不成主祀还准备纵他回周?”
“他是我的人。”迎面吹来的冷风呼啸,顺着嬴沧坚毅的轮廓吹刮过去,将他的面容吹刮得更加冷毅如冰。
秦九挑了挑眉。
嬴沧的面目有些阴沉:“我的人,自然由我亲自追回。”
“主祀成竹在胸,臣下岂敢有问?”秦九捕捉到嬴沧面上的一丝束手无策,这表情他竟然前所未见,一时感觉甚是有趣,不由得拊起掌起来。
随后秦九冲着身后的亲兵大喝道:“给我备马,再点二十个轻装骑兵,一路护送主祀再去抢他一次!”
荒漠中烟尘渐浓,一队轻装精简的骑兵从盈盈水带边疾驰而出……
嬴沧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追出来的时候,谢渊一行人已经疾驰了好几十里。甚至连他都没有想到,从那个戒备森严的营寨中逃出来,竟然是这样简单。
谢渊瘦弱的身躯俯趴在马上,腰和下肢的疼痛已经被颠簸的马背颠得麻木了。
马匹长而软的鬃毛扫在他的脸上,迎着朔风寒凉,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禾斌控马靠近谢渊,并排的两匹马急急往前赶着路,禾斌伸出手去,细心地给他拢了拢那件雪白的狐裘,言语温和地问到:“公子,要歇息一刻吗?”
谢渊咬咬牙道:“不必。继续赶路。”
谢渊突然感觉这对话有些熟悉,一时记起刚入荒海的所见所思,此刻却是物是人非了。
亓眉坐在一匹毛色金黄的骆驼驼峰间,骆驼一阵小跑跟在谢渊和禾斌的马后。
只见骆驼宽大的脚掌踏在沙地上,想来比马匹更稳当舒服。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副精巧地驼铃,随着走动间,发出“叮——当——”的响声。
亓眉翘着嘴,看到自己都舍不得穿的狐裘披在谢渊削瘦的身体,禾斌还心疼地不停给他拢着脖子上的毛边,生怕漏进一丝风去。
可惜的是送也送了,谢渊并非成平成安这等人,亓眉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再要回来。
还有便是……
亓眉抬眼偷偷打量着禾斌,看着他虽长髯遮面,却鼻直口方,面上虽冷,但从他照料谢渊的动作来看,却是极为心细的一个人。
亓眉捏了捏怀中的松子糖,目光开始有些放空……
荒海物资稀缺,连食用的盐都要靠和周人交换,糖这种奢侈而金贵的东西,自亓眉长到这么大以来,也就只见过一次。
那还是她年岁极小之时,有人向她兄长亓修献上大周精糖,据说是用五十匹骏马作为交换换来的。
她闻着丝丝香甜,自极远处偷偷窥探着,见他兄长用手拈起一块黄白的放入口中,片刻后将那人客气请出府中,再无往来。
亓修立在殿中,蹙眉长叹道:“周人之物,尝之如浸声糜舞乐,令人神之往之,久而久之意志全无。此物,勿宁有。”
周人发明的物什,大多透着奢靡华贵之感,品尝之后犹如全身沉浸在声乐舞蹈中,让人心生向往,久而久之便毫无斗志。这种东西,宁可在荒海没有。
于是亓眉便眼巴巴地瞅着这冒着丝丝甜腻的珍贵精糖,均被付之一炬。
多年之后,亓眉终于遇到有人愿意送糖。
她吃了这一次,才终于明白了当时兄长亓修的意思。
甜糖令人如浸声糜舞乐乱人心,而现在不仅仅是糖,连送糖的人,都是。
亓眉抬眼看了一眼谢渊,眼瞅着他驾马的速度越来越慢,于是双腿夹了夹骆驼的肚子,往那方向冲过去。
“阿渊——”
“何事?”
“你想,回大周吗?”说这话的时候,亓眉虽然是冲着谢渊,可眼神却直直瞟向的是禾斌。
谢渊将这看在眼底,沉吟片刻之后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回大周?”
亓眉皱了皱眉:“你已经与嬴沧有约,自然不能回去。”
谢渊抿了抿苍白的唇,胸中一阵发闷:“我何时,曾经与他有约?”
亓眉张了张嘴,失声道:“你不知道吗?那日雩舞过后,你与嬴沧已经有了婚盟之约……”
谢渊虽然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亓眉这样直白的道出,不由得一阵气血翻腾。
“胡言乱语!”禾斌见谢渊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连连打断亓眉的话:“公子为堂堂男子,何以与另外一名男子有婚盟之约!”
亓眉没有想到两人竟然如此抵制,本来想闲聊的口径已经被彻底掐死。她喃喃道:“可是我从未听说过,还能拒绝主祀的劫掠之约的?”
劫掠嫁娶本来就带着一丝粗暴,而这样的风俗,正好吻合荒海中的生存法则,所以才被奉为圭臬。
若是女子拒绝还有机会绞了头发做姑子,可是男子,大概只有一死谢赏识了吧。
谢渊冷冷一笑,唇角边的笑意将他苍白的嘴角撕裂开来,从细小的伤口处渗出丝丝血迹,让他整张脸上的笑意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决绝。
“不是不能拒绝,而是大多数人都愿意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
亓眉被谢渊的想法激地一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从她的认知中切入进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
亓眉皱眉不解。
而就在此时,一声尖利刺耳的鸣叫在这片荒原上悚然炸开……
黑色的阴影从天而降,趁着亓眉与禾斌晃神的功夫,利爪冲着谢渊抓去……
谢渊根本来不及躲闪,但禾斌的动作却极快。
一息之间,只见禾斌从自己的马上跃下,一道宽厚的背影重重地压在谢渊单薄的身影上。被这夜风一吹,两条身影犹如蒲柳扬枝,连连翻滚着从马上落下。
“唔……”谢渊在翻滚中发出一声闷哼,随之便毫无声息。
禾斌一跃而起,肩上的伤口一片血肉破碎,被黑鹰利爪划过的痕迹让人看着就惨不忍睹。可他却仿佛丝毫不在乎,只是苍白着脸,将谢渊轻轻翻过来,抖着的手指停滞在谢渊的鼻息前,良久——直到感受到谢渊脆弱而缓慢的呼吸。
禾斌松了一口气,这才龇牙咧嘴的感受到肩上尖锐锥心的疼痛。
亓眉咬着唇看着黑鹰在他们三人的头顶盘旋,神情尤其恼怒。这只黑鹰算得上是族中圣物,就这样轻易被嬴沧放出来当斥候。
想到才堪堪跑出来不远就要被逮住,此时的亓眉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拔了这只烦人黑鹰的鸟毛。
她一把跳下骆驼,冲到禾斌的面前说:“不能留了!黑鹰找到我们之后,嬴沧就距离不远了!”
禾斌沉着脸,望着谢渊苍白的脸颊默不作声。
亓眉有些心急:“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谢渊自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抬眼便看到黑鹰于空中盘旋,发出嘹亮而凌厉的鸣叫。
天空已经灰暗,冷淡的上弦月如钩般挂在半空中,四周的荒原一片空荡荡的漆黑,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沿着他的骨缝钻进去,让他此刻冻得有些哆嗦。
远处烟尘滚滚而来,极淡地月辉撒在来人的面目上。
谢渊闭上眼睛都能够描绘出那双漆黑如夜色般深沉的眸子,在黑暗中泛着淡如星辉的光芒,他的动作犹如不知餍足的猛兽,尽情侵占着他的躯体……
所谓无路可逃,大抵如此。
远处的马匹随着黑鹰的盘旋狂奔而至——
嬴沧骑着一匹毛色黑棕油亮的骏马,任夜风拂动着鬓角,近在咫尺。
此刻谢渊面色灰白,心中所想不过一句:此次身份暴露之后再被追到,可能我就会死了吧。
——竟然有些解脱的意味。
(注):糖是汉代由西域传入中国,那时候称“石蜜”,在这里感觉太生涩了,直接用糖代替了,求不要去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