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简依旧是那一身雪白的缎衣软袍,鸦青色的发随意又服帖地披散着,乖顺地垂在其身后。
眉眼缓缓,朝着二人的方向望来。
傅青颐亦是侧首,如往常一样,淡淡唤了声:“容卿。”
与在昭国不一样,那双风流恣意的木屐换作了一双八宝华靴,其上画着精细而贵气的云纹。那袭软袍亦如是——宽大的衣袍边角,用水青色的丝淡淡勾勒着,衣袍被风一吹,鼓动的纹线仿佛就要生长出来、蔓延出一片瑰丽的春色。
他是容简,昭国的公子简,大陈的容大人。
那一身雪白,如同从巍峨的雪山上缓缓走来,周遭带着冷冽的气息,像是高岭上那一朵最为骄傲艳丽的花,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这位便是——萧美人罢。”
容简面色平平如常,“在下容简,问美人安。”
他的声音,竟能平淡得不泛一丝波澜。
萧妧亦是轻轻点头,朝着对方温婉一笑。容简站在傅青颐身后,二人的身量相当,都是那般高大挺拔,如松如竹。
她不失礼数地回应一声:“容大人安。”
少女敛目低容,睫羽温和地垂下,像一把精致的小扇。对上那一双熟悉的眸,容简忽然觉得心头竟颤了一颤,一瞬间,有什么情绪在心底生根发芽。
雪袖中的手暗暗收紧,他将心底的情绪驱散。
一侧站着的陈王不知道二人其中的纠葛,萧妧又将情绪隐藏得极好。容简点点头,她便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形,小鸟依人地站在陈王之侧。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容简看着二人,心底忽然生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之感。
今日的太阳极辣,金灿灿的日光落在萧姬发上金簪,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
让雪衣男子有些晃神儿。
一侧的陈王根本不知晓二人其中的瓜葛,他望了一眼容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容卿,寡人记得,你也是昭国人罢?”
昭国盛产美人,譬如容简,譬如萧姬。
容简不知陈王为何发问,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傅青颐眼睛一亮。
他知道萧姬经历了许多颠簸,正如他幼年入昭国为质,常常十分思念家乡。可昭国已灭,若是她又犯了思乡之苦......
正想着,陈王开怀而道:“这好巧不巧,萧姬是昭国人,容卿也是昭国人。萧姬离乡甚远,难免有时思乡心切。”
身如浮萍,便愈为想念那一方根土。
男子同萧姬道:
“容卿鲜少留在陈宫,日后待他进宫时,寡人多带你与他聊聊天、解解闷。”后宫寂索,容卿多同她说说昭国以往的趣事也是好的。
闻言,萧妧一愣。
解......解闷?
她颇为诧异地抬头,却对上陈王那道颇为认真的眼神,他似乎没在同她开玩笑。见萧妧望来,傅青颐也转过头去,只见少女眸光微颤,眼底带着几分柔软。
萧姬一定是被他感动了。
天底下,可没有他这般善解人意的大王啦!
傅青颐笑眯眯的,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萧姬面上的神色。他素日里都是一番清冷肃净的模样,如今笑起来,左边面颊之处竟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浅浅的一块,一笑,凹陷下去。
“容卿,你与萧姬先前,应是见过的吧。”
容简一怔,掩去眼中神色。
“王上,是见过的......先前,”他顿了顿,平淡而道,“在昭宫见过。”
绝口不提春水楼之事。
萧姬也是淡淡颔首。
陈王似乎极为高兴,“那便也算是半个故交了。”
故交?她在心中暗暗冷笑。
彼时她在昭宫,虽有昭王的恩宠,心里头挂念的却还是眼前之人。容简说要找机会带她走,带她离开昭宫。后来昭国破,她被迫入齐,却听到了他在陈国得到重用的消息。
女子原本温和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道清冷的光,紧紧盯着眼前雪衣之人。
在陈王面前,容简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表现得毫无破绽。
便是这一副温柔谦和的神色,不光将此时的陈王糊弄了过去,更是将当初的萧妧给糊弄了过去。
说到底,他也是个负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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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近日似乎很忙,连着三日未召见她,更是未踏入后宫半步。
萧妧这三日也过得十分清闲,夏美人走了,新来的乔婳也没有来找她麻烦。她一时无聊,便同钿玉在听荷殿里打了许多络子。
她的手很巧,歇歇停停,这三日自顾自地打了许多大小、形状不一的络子,想着过几日都给陈王送过去。
陈王待她好,萧妧是知道的。
之前那些大王也待她好。
手指捻着一端玄青色的线,萧姬目光温和,落在那一方络子上。
那些男子,几乎都是贪慕她的姿色。因为这一副好皮囊,她甚至可以让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仅无一失手,男人们甚至乐在其中。
觉得她孤冷、高傲,便愈发忍不住地去对她好,以倾城宝物赠之,只为博美人倾国一笑。
一瞬间,萧妧眼前又浮现陈王那张脸。
陈王与那些男子有些不一样,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却又与那些男子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为了她这具皮相。
昏暗的黄铜镜中,映出少女那一张清丽的脸庞。她唇角有些发肿,三天过去了,唇边依然有些痛意。
这个陈王,竟是个属狗的。
络线还未来得及穿,殿外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萧妧微微蹙眉,钿春已从殿门口跑了进来。
“美人、美人!”
她放下手中的络线,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动静这般大。”
钿春是从留銮宫的方向跑过来的,“美人,宫里头来了一群巫师,听说是给太后娘娘消疾去的。那群人说,宫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得除,要咱们都待在宫里头,一步也别走出去。”
不干净的东西?
她的右眼皮无端一跳,追问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知晓,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小宫女喘着粗气儿,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语调有些颤抖,“他们说,宫里头有阴鬼!”
这回连钿玉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了,这小丫头忙不迭追问道:“什么阴鬼?”
“具体是什么,奴婢也没听太清。他们都说得很玄乎,说是宫里头进了阴鬼,要吸太后娘娘的阳气,所以太后近日才病得那么严重......全是那只阴鬼搞得鬼!大师们正在捉鬼嘞!”
等等,太后?
萧妧心里头有不好的预感。
却听钿春接着道:“美人,王上那边派人来说了,让娘娘们都待在宫里头、莫出去,怕就怕那只阴鬼狗急跳墙,冲撞了美人!”
她说得绘声绘色,钿玉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战战兢兢地拉着美人的袖子,一张小脸儿上尽是惊惧之色。
“美人,咱们把门关紧,不要出去了罢......或是奴婢去找找朝羡大人,问问他,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
钿玉胆子小,被那从未见一眼的“阴鬼”着实吓得不轻。
“不行的,”钿春道,“朝羡大人也被叫走了,与王上一起看着那群巫师捉鬼呢!”
钿玉的脸色又是一白。
没多久,有巫师进宫除灾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陈宫。
全陈宫上下,皆是人心惶惶。
长毓殿外。
一排巫师整齐站立,或服玄黑,或服雪白,每人手上都持着铃铛、拂尘等物。让人远远一望,便觉得十分的庄严肃穆。
傅青颐一袭玄青软袍,站在人群最中间,静静地看着那些巫师摆阵。
鲜红色的绳线串起一个个手掌大小的铜铃,不过少时,那群巫师已撑起了一个四方形。其西南一角的铃铛下面系着一面小小的锦字旗,旗面上,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太后的生辰八字。
太后娘娘正坐在一张四合椅上,身上穿着端庄肃穆的黑色破妖服,一双眼紧紧盯着那面锦旗。
巫师互相说了些什么,为首的那个恭敬地走上前来,朝着太后一揖。太后娘娘满目慈祥,顺着对方的指引,将手搭在对方的手上。
那名巫师单膝点地,仔细端详了一番太后的手相,而后有低下头,轻轻对太后说了些话。
那声音甚小,傅青颐远远站着,不知二人之间说了些什么。
只见巫师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凝重,太后似乎也是惊了一惊,转眼间,男子以回到阵中,竟将自己的食指咬破!
有人轻轻“嘶”了一声。
巫师挥手,用指尖蘸着血水快速地在那面锦字旗正中画了一个十分诡异的图案。
陈王凝眸,细细一看,原先写满墨字的旗面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圆形,圆形外部,又有几条波浪线——那巫师似乎还不想停笔,食指稍稍一顿,又蘸着血水在上面画了一个......
鼻子、眼睛、嘴巴。
竟是——一个人脸!
那人脸甚至还在微笑着,一双眼尤为栩栩如生。就在所有人因为那图案过于诡异而倒吸了一口气之时,巫师终于停手,转过身形去。
那道血迹还未凝固,巫师的最后一笔刚好停在人脸的嘴角之处。
嘴角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力,缓慢地蜿蜒而下。所有宫人都仔细地盯着那道血痕,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正是惊心动魄之刻!
所有人都见着,可道血迹慢慢地从旗上爬下,“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忽有狂风四起!
有人惊惶,大声道:
“王上,要、要落雨了!”
“各位大人莫要慌张!”为首的那名巫师面不改色,“王上,待此灵阵散去,阴鬼变可马上现形。”
闷热的风吹在傅青颐脸上,他神色未动,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震铃之声。一阵子,巫师的长袍都被风带得飞起,玄黑与雪白翻卷在一处,一道红绳快速地摇晃。
叮铃、叮铃铃......
所有巫师闭眼,嘴上飞快地念着咒语。
嗡嗡嗡嗡......
身后的朝羡似乎也变了面色,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展锦字旗。
——于高空中一阵飞舞,随风飘动地迷失了方向,像只无头苍蝇般,下一刻不知要指向何处。
叮铃铃......
忽然又刮起一道奇异的狂风,阴风竟卷起地上尘土。有人惊讶,只见那尘土扑面而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以袖掩面。
砰然一声,阴风猝然停止。
淮从似乎被尘沙呛到,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朝羡与陈王一起抬头,只见红绳上绑着的锦字旗又是一圈摇晃后停了下来,最终指向一处。
所有人循着旗子所指的方向望去。
“昭丽宫。”朝羡轻声。
傅青颐微微蹙眉。
不等陈王开口,已有巫师将锦字旗从红绳上取下。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旗面上原先所画的图案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人粗略扫了一眼,而后将其奉到陈王面前。
“王上。”
“这是什么?”朝羡率先问出声。
对方缄默不语,只将旗子高举着,托到陈王眼下。
“这是......”
淮从亦是蹙眉,不明所以。
身后忽有一声:
“这是萧美人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