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什么?”宋知濯想说,最终仍是沉默。
不一会儿,便又小丫鬟带着满脸怨怼提了食盒进来伺候他用饭。意料之中,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两样酱瓜咸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枯瘦的背影,在这个金堆玉切的的国公府,于这间雕梁画栋的房中,她找到了同类。她颠沛许久,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一样,被这人间抛弃的人,这使她第一次有了归宿。这种感觉,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过的。
时至申时,明安送来了药,明珠服下不过一会儿,便发了一身汗,她放下帐子更衣,将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绝在外。
重新撩起帐子,她拖着病气下床,将他推至窗前,依然推开四扇槛窗,搬了根黑檀折背玫瑰椅挨在边上,坐下去,将一颗长发松挽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让我靠靠,我见天儿伺候你,你就当报答我了吧。”
宋知濯目视窗外桂树,面上镇静,胸腔里一颗心却突突跳得猛烈,他甚至有些害怕明珠会听见,他怕自己小心掩藏的爱意喷薄而出,更怕惊了这只短暂停靠的蝴蝶。
“床上躺得怪累的,真可怕,你这两年是怎么躺过来的?”明珠轻轻言语,说着她之前从不在意的话:“你是怎么瘫的?……难不成是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摔瘫的?”
她在宋知濯肩头盈盈笑着,自言自语:“再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去攀人家的墙头摔下来的?”说完,她先乐了,“我不过是随便猜猜,你可别生气。我知道……”
“大奶奶在吗?”
这厢明珠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外间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探起头去看,原来是楚含丹。她穿着一件绯红长褙子,里头半掩一片桃红锦绣钿花衫,下头是一条月白百迭裙,似一圈圈涟漪,荡漾而来。
“哟,大奶奶在啊?怎么不吱声儿?我在外头喊半天了。”她见两根挨着的椅子,先是神色一滞,又立即缓和过来,“听说你落水伤了寒,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你可好些了?”
明珠将宋知濯推到案边,邀她坐下,倒了盏凉水搁在她跟前儿,“二奶奶别见怪,屋里没有热水。”她自坐下,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已经好了,多谢二奶奶记挂,还劳烦你亲自跑来看我,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楚含丹轻轻扇一下宫扇,便有扑鼻胭脂淡香,她瞥一眼宋知濯,把眼睛落到明珠脸上,“嗨,这有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上次不是说了要来找你说话儿?你我原本是妯娌,倒不至于这么生疏。你虽是乡野里的人,但我一见你就觉着亲近,你不要远了我才好……”
她眼里盈盈戚戚,把明珠看得羞愧,“二奶奶若是不嫌弃,就常来坐吧。您先坐着,凉水到底太失礼,我去给你沏盏热茶来。”
说罢,她起身不顾楚含丹的客气推拒,自往外头去,刚走过拐弯儿除就停下了,在帘子后头,竖起耳朵听了一刻,里头倒是安静,不闻有人说话儿,她摇首轻笑,这才出去。
等提着紫砂陶壶回来,靠近里间时,里头果然有楚含丹的轻抽声,“知濯,你还在怪我?”
不见有人作答,她吸了两下鼻翼,接着道:“你还要恨我到什么时候呢?你现在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了,可我有什么法子?想来你不知,我也从未跟你提过,今日我就要告诉你,那年你病倒后,我在家里提心吊胆,几天几夜不得安眠,揪着一颗心,总担心你……”
明珠闻得抽泣声音渐大,“我来看你,你只闭着眼睛不愿见我,我知道你当时是怕我瞧不上你,我不怪你,我只在心里暗暗起誓,不管你还能不能好,我都要嫁给你!咱们自小就是定了亲,又在一处长大,我早就当自己是你的人了!”
她苦苦凄凄说了一大筐,还是不见宋知濯有何反应,也不求他有什么反应了,只想着将心里的委屈倒一倒,“后来,大夫都说你不能好了,我仍旧是横着心非你不嫁,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竟把我与你的亲事安到宋知书身上!我哭过闹过,吵嚷了多少回,他们也不听,仍旧将我嫁给宋知书,你只知你不得已,可知我的不得已?你心里只怪我,可想想我的不容易!”
她这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哭声也愈见凄厉,外头窗户还开着,明珠唯恐被旁人听了去,便虚跺了两脚,咳了两声,提着壶撩一下帘子进去,“让二奶奶久等了。”
楚含丹扫她一眼,捏着手帕匆忙在颊边印了两下,起身作势要走,被明珠叫住:“我刚煮好的茶,二奶奶喝一盏再走吧?”
见她裙摆滚动,又往前迈了两步,明珠也就顾不得虚掩了,“二奶奶,脸上全是泪痕出去叫人看见岂不是要议论?还是略坐坐吧,等缓缓再出去。”
这下楚含丹才止住脚步,旋踵回来,惊诧地看着她。
“我没听见什么,二奶奶放心,”明珠招呼她坐下,倒一盏热茶予她,又倒出一盏,搁在嘴边吹吹,一面送到宋知濯嘴边,一面轻笑,“我自小修行,最不爱理红尘俗世,是半个字也不会多说的!二奶奶以后想来就只管来,横竖与我说说话儿,我成天对着这个没嘴的葫芦也怪闷的。”
“闷葫芦”宋知濯就着她喂过来的盏,眼睛斜瞟她一下,明珠与他对视过去,似笑非笑,半点儿也不惧怕,“二奶奶,好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完,只是一出这门儿,再有话就只能往肚子咽,再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流!否则,你会害了他。”
楚含丹脸上泪痕凌乱,那一层淡淡胭脂似乎也跟着黯淡些许,她用帕子掩着喝了一口热茶,冷静下来,“没想到大奶奶是这么一个耳聪目明之人,我头先倒是小瞧你了。”她勉力一笑,眼望明珠,“我父原是从四品宣威将军,为了攀权附贵,自小就把我定给了他,后来他病了,我父亲又升任正四品殿前副指挥使,便另攀高枝定了他二弟,我知道他心里怪我,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故而来跟他解说解说。”
明珠从嫩黄罗衫袖口里也掏出一方手帕,在宋知濯嘴边蘸了两下,扭过头来与她对望,嘴角噙着笑,“万事万物自当有始有终,二奶奶这么做没什么不对,我定然不会往外走漏半个字,你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