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噼里啪啦一堆抱怨,说完后,她扭头看宋知濯,见他目光隐隐透着忧虑,便将额头埋在他肩上片刻,“我听说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你的继母?也难怪了,骨肉血亲尚且都能丢弃,何况你这没有半点儿血缘的继子?他不来便罢了,怎么国公爷也不来看你?”
仍是无言,她并不计较,拉着被褥边儿替他轻掖在身下,将自己散落的一缕发丝别自而后,轻轻拍着他被子里的胸膛,“睡吧,你睡着了我再去抄,借你书案一用。”
她唱起江南小调,那娓娓之声在帐中来回萦绕,每个起承转合里,是缠绵不尽的温柔,宋知濯暗想,她要是有个孩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尽职尽责的母亲。
捻灭几盏烛台,明珠猫着腰来到外间,亲手亲脚地替自己研磨,将一叠冷金笺铺陈开来,一笔一墨,将早就埋在心上的《金刚经》反复描写。
屋外挂过一阵寒噤的风,她沉浸在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里,每写完一遍,她便失望一遍,还是不能参悟其中奥妙,就像从小到大跪在佛前,她只是模仿别人的虔诚,却始终不得灵光乍现。她仍然勘不破爱恨,勘不透人间。
天边翻蓝,明珠将凌乱的纸张整理好,又悄悄摸到厨房去做了早饭端回来。撩起帐中,宋知濯早已睁了双眼,她不知道他一夜未睡,只当他是醒得早,慢笑着将他扶靠起来,“你今日早点吃,吃过了我好到太夫人院儿里去交差。”
案上有一碟剔了骨头的软皮清真鸡腿肉、一碟碾碎的红豆沙,一碗肉糜菜粥,她一一细细喂给宋知濯后,抱着那对冷金笺走了。
送走她,明安明丰照常进来,宋知濯不要人扶,撑着椅子起身,自己抬脚挪动,虽是举步维艰,却难免振奋人心。明安比谁都高兴,连声音都不禁大了一分,“少爷,只怕下个月您就能好了!”
“嚷什么?”宋知濯垂着头拔腿走回来,“外头什么动静了?”
明安将捂在嘴上的手撤下,两步上前,哈腰低答,“延王在朝上弹劾了景王手下的两位近臣,圣上并未说什么,看这形势,褚位之选,圣上恐怕还未定下延王,颇有些举棋不定之意。”
“延王一向颇有野心,却城府不足。”宋知濯挪动了好一会儿,已出了些汗,接过明安递过来的帕子抹了一下,坐回木椅上头,弯起嘴角笑,这笑却不见暖意,“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不会藏住锋芒,且看我们这位太夫人就能看出来,一脉同根,都是蠢货。”
“可不是?咱们太夫人在外头替她这位表哥笼络官爵贵妇,竟然一点儿不见收敛。咱们老爷最近甚少回府,明说是公务繁忙,暗里,恐怕还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故而离他们远一些。”
宋知濯向后瞥他,抬起华锦祥云纹绉纱衣袖轻轻摆手,“不,眼下立褚之争虽险,但若赌对了,就是一世功勋,宋追惗是最会投机取巧的,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我看他只是不属意与延王,你们好生盯着,看他最近同谁走得近。”
明丰不懂,垂在一边发问,“少爷,这些事儿跟咱们有何关系,您只养好您的身子,他日不管谁登基,老爷一去,这爵位还是得落到您的头上,您安心做您的国公爷岂不是好?何必操这闲心。”
边上明安恨铁不成钢地棱他一眼,立在宋知濯身后言之凿凿教训道:“你个蠢材!这还看不明白?一则这国公爵位不过是个爵位,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二则咱们老爷若是站错风向,或是太夫人站错风向,岂不牵连全家?三则,咱们少爷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这府里好与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还不若咱们自己好来得实在!”
一席话说得明丰垂头惭愧,宋知濯暗自含笑,“不要骂他,你们俩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人,我眼下只有你二人可用,可别内讧。明丰不懂这些,只在府里替我盯着就是,你聪明伶俐,还替我哨探外头动向。圣上有四子,承王宾天,延王自然难成大器,下剩的,咱们也得学着宋追惗替自己找一位靠山。”
“是,少爷放心。”明安压下来,自袖里掏出一张明红烫金的帖子来递予他,“这是昨儿承王府的世子殿下差人送来的,问少爷好。”
宋知濯将帖子摊开来看,上头泼墨挥毫几个大字:问君如何,待君安好,秦楼相约。落款是赵合营。
这赵合营正是故去的承王之子,与宋知濯年龄相仿,自小玩在一处,打承王病故,宋知濯瘫了后,两人就不能走动,如今见他这贴,倒是有恍若隔世,“不必回他,若他来问,只说我身子还是那样。”
二人得令出去,外面日头东升,瞧那鸡蛋黄一样金灿灿的颜色,想来又是个艳阳天。
明珠将那一百遍《金刚经》呈给张氏,垂首退后两步,背后拿束头发垂自胸前,扫着她纤白的脖子,怪痒的,她用手顺了一下,等候发落。
上头张氏刚用过早饭,闲饮口茶,垂眸一扫,看向明珠,“想来你也是一夜未睡了,也怪为难你的。你出门时,大少爷可好?他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要是能有好转,也算你的功德一件,若有好,你跟我说,我要好好赏你。”
“大少爷还是那样儿,”明珠暗暗忖度,只捡紧要的说,“我刚来时还见他转转眼睛,现下连眼睛也不转了,前儿落水后,连连发汗,连饭也不怎么吃了,想来我的确该罚,不说照顾不好大少爷,反倒带累他更坏了些。”
张氏心头松了口气,面上却显得愁苦难当,捏着缠金丝绣帕自颊边抹了一把,出声时,似有哭腔,“我这儿子命苦,自小就没了亲娘,眼下又是这副身子,我虽是继母,可心里只拿他当亲儿子疼,你体谅我为母之心,若是他有半点风吹草动,你只管来报我,别怕麻烦。”
明珠连连应承,退出去后,在院中与一位湛蓝直袍的男子撞了个对面,见他头缠银白绸带,腰间细封一条月白暗纹宽带,下头坠着一抹暗黑墨翠玉佩,细长的眼眯在太阳底下,扫过明珠后,巧笑行礼,“二弟宋知书见过大嫂,大嫂来了这些时日,我未去拜会,还望大嫂莫怪。”
原来是楚含丹的夫君,明珠掩在群里的绣鞋退了一步,朝他合十回礼,“不敢劳动二少爷不说,怎么还敢怪二少爷?想来二少爷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快进去吧,太夫人正为大少爷的病伤心呢,您进去开解开解只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