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一连晴了大半个月,这日天上却乌压压一片暗沉,不多时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似一个深闺恚怨的姑娘哭脸,阴阴郁郁的叫人心里也跟着水滴往下坠。

那雨打在窗前桂树上,自叶尖飞溅进窗内,湿了一片。明珠原本将手靠在窗户上览这满园春色,一不留神,那条浅淡草绿罗纱衣袖也给沾湿了半边。

“嗳!”她退了几步,抖落着两个袖口上的水珠,推着宋知濯到床边,将他扶到床上躺着,自己也踩了绣鞋,将两只穿着洁白锦袜的脚伸进他的被褥里。

对望过去,只见宋知濯那张处变不惊的脸有些微红,眼睛也避开直直盯着帐顶,明珠一瞬便懂了,大概是自个儿太唐突失礼了,可她舍不得这一丝丝暖意,垂下睫毛仍旧不愿意挪开脚,嗫喏道:“怪凉的。”

宋知濯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真难得,她也闹了个红脸,像艳艳卓绝的菡萏,这身儿草色的罗裙就是她的莲叶,托起这片潋滟花瓣。

有些蠢蠢欲动的血气自明珠的脚面碰到的腿边涌动而上,他捺不住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儿,“嗯……”

“怎么了?”

这一点儿风吹草动,使明珠抬眸凝视,看他脸色比方才还红了几分,似乎不妥,便提着袖口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怎么有些烫?你可别是伤风了!”

她凝脂和软的手下,恍见那对浓眉挑了一下,瞪她一眼,她便抽回收来,搁回膝上,似怨似嗔的也瞪回去,微微撅着唇,“你瞪什么?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我平日喂你吃喂你喝,连替我捂捂脚也不愿意?这还得了,恐怕等你哪天好了,也不会念我的功。也罢,我到底也不是图你报答。”

这瘫子还是鼓着两个眼睛干对着,罢了罢了。明珠将头扭过去,窗外雨打桂树,袅袅轻雾,十分安静,丫鬟们也不知躲哪儿玩去了,只剩滴答雨声稀疏响着。

此情此景,倒叫她回想起遥远记忆的故里扬州,她将那片映山红一样的嘴唇轻轻启动,徐徐念来,“闲池香榭楼,烟雨江上舟,半点飞窗下,沾人罗衫袖。”

宋知濯迎着望上去,见她自半暗半明中回首过来,抬一抬下巴,笑得有些得意,“可别小瞧我,我亦是读书识字的,不单单会诵经!”

被她这一带,他也有些忘乎所以,竟泛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来,偏偏被明珠逮到,惊得她一下跪过去,“你会笑啦?老天爷!”下一刻,她便敛了忘形,放低声音,细细盯住他,“看来菩萨显灵了,我的操劳总算没白费。你再笑一个,我刚才没瞧真。”

“笑一个呗。”见他不为所动,明珠抓着他两个肩膀轻轻晃动。

她靠得太近了,俯着身子,满头青丝坠下来,坠到宋知濯胸口,因她的动作,发丝还偶尔搔着他的嘴唇。

他盯着那两瓣红艳艳的嘴唇,似有唾液从他两腮涌出,他止不住吞咽一下。只要往上一点点,略微挺一下脖子,就能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在他踌躇之中,明珠又凑近半寸,她凝望他的双眼,嘴里的话儿、脸上的笑,渐渐凝固,那鼻腔里喷薄出一股温暖热气,叫明珠有些神思昏沉,似有个声音在她耳根处蛊惑,“倒下去吧,明珠,倒下去余生就不必再颠沛流离了……”

于是,明珠迷迷糊糊又压下一分,娇俏可爱的鼻尖在宋知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便有哭声长途跋涉从脑子里涌出来。

静静凝听,可不正是她自己的?在千里迢迢的扬州,在旧梦寒颤的孩提时候,从扑腾的水里、从黑漆漆的夜里凄厉地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使她见鬼似的直起身时,已是满头大汗。

就差那么一点儿,宋知濯心里惋惜,可再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心里的欲孽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被针扎似的密密的疼。明珠亦有些不为人知的“噩梦”,从她病时整夜整夜的呓语他就知道了,眼下,他多想抬手去摸一摸她,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飞鸟。

不巧,这股冲动被一阵惹人嫌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漂浮却有力,渐渐近了,甫入里间,“大嫂在不在?”

来人正是宋知书,他望见那顶被挂起的藕荷色帐中,躺着那人纹丝未动,坐着那人微微喘息,面红耳赤。

这情状倒是始料未及,他只一瞬便重新挂起张不羁的笑脸,一只手在后,一只手摇着扇子走过去,“大嫂在呢?怎么在外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

明珠慌乱将脚踩入绣玉兰花儿的翘头鞋中,趿及两步走下来,朝案上引他,“二少爷怎么来了?二少爷快坐!”她走到一边,搬来个小炉子点碳煮茶,“二少爷稍后,我给您沏盏茶。我正给大少爷擦脸呢,倒是没听见二少爷的声音。”

宋知书并未落座,三两步徐徐走至床边,用扇子挑起帐子一边儿,望了床上人一眼,见他还是神色呆滞,便笑起来,“大哥,能听见吧?是我,我特意来给大哥请安!”

床上之人未有反应,他便旋回去,坐到折背椅上,正对上蹲在地上拿一把蒲扇扇火的明珠,“大嫂,我大哥还好伺候吧?没朝你发什么脾气?他自身子坏了后,脾性就不大好,动不动就要瞪眼骂人的。”

“二少爷说笑,他都哑巴了还怎么骂人?就是偶有不如意的干瞪眼罢了,倒也不能奈我如何。”不肖半柱/香/功夫,那水就咕嘟咕嘟滚起来,明珠朝里头搁了几片茶叶,稍时端来一盏茶水搁在宋知书面前,“二少爷尝尝,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茶,随便在那黑窑罐儿里拿的。”

“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①”宋知书将扇子搁在案上,上头吊着个扇坠儿,上好的玻璃种,他只视而不见,饮了一口茶,“这是‘龙团胜雪’,大哥从前最喜这个,将饼拆了放到那罐子里方便取,大嫂也喝啊。”

明珠早站到了一边,离了二尺远,朝他憨憨地笑,“我也喝不出什么好歹来,您喝吧。二少爷来是有事儿?”

“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上回说了要谢大嫂,怎能失信于人?”他将眼睛望上去,注视着她,随后哑然一笑,“何况是失信于小女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说罢,他身后那只手便伸了出来,掌心稳稳放着一个朱红木锦盒,上头还用金箔融墨描了一支盛放牡丹,“大嫂打开看看可喜不喜欢?若是不中意,我叫人再重新去买。”

只看那木器盒子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好好的给自己送什么礼?明珠可不敢轻接,连连摆手,“二少爷太客气了!不值当的,我照顾大少爷是本分,当不起您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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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