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含丹自有计较,不听她辩解,只端出架子来呵斥,“住嘴!你还有没有规矩?我在远处分明看见娇容姑娘并未失礼,倒是你要抬手打人!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娇容姑娘是大奶奶院儿里的人,你如此犯上,理应向她赔礼道歉!”
因为震怒,那只鎏金步摇在侧面晃晃荡荡,每闪一次,就让慧芳更恨了娇容一分,连带着也恼上这位二奶奶。但她到底不敢违抗,朝着娇容心不甘情不愿地施了一礼,“原是我不应该,娇容姐姐别见怪。”
她翻动眼皮,很快别过眼去,当心里承载了十万分恨,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却被楚含丹猝然一叫:“还不快跟我回去!”
二人退至月季夹道上,残阳照恨,照着慧芳恚怨幽深的眼回看一面娇容,见她仍立在那方掩面偷笑,娇妍婀娜,似在讥讽自己。
楚含丹走在前头两步远,将一切描在眼中,她是从另一座高门大院儿里出来的人,自然懂这里的女人如何怨、如何恨、又如何狠。
她落了一步,贴近慧芳,摇着苏绣双面芙蓉的宫扇,含着笑,“慧芳,你别恼我,你是二爷的通房,平日可曾见我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儿没有?可今儿不一样……,娇容,她是二爷心尖儿上的人,可瞧见她腕上戴的血玛瑙没有?还是那日二爷同我拌嘴时吩咐人去买给她的,指明要顶好的货色,二爷连待我都没有这样贴心呢,你难道得罪得起她?”
“二奶奶,我怎么敢恼您?”慧芳上前一步,贴着她走,遥遥又回望一下,原处已不见娇容,只见曲折群芳尽头其摇曳身姿,“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不将人放在眼里,我……我心里不服。”
“你不服有什么用呢?你且看她,生得美艳,在一众丫鬟里当属拔尖儿。别说你,连我都拿她没有法子,你看二爷平日里和我就总是磕磕绊绊,若哪天再让她挑唆挑唆,只怕我这二奶奶的名分都要让给她去。慧芳,你听我一句劝,何苦和她犟?二爷待她之心,是你我都不能比的,若是他日她得了个一男半女,我们的好日子才算到头了……”
言语浅浅间,慧芳的胸中已结了千丝万缕的一张蜘蛛网,蒙住了她那颗本就不够玲珑的心。
这一年,她不过是仗着通房丫鬟的身份,誓要压众人一头,偏偏院儿里那位二爷是只野猫,哪里的食儿都想叼一叼,叫她日夜不得安心。眼瞧着大少爷院儿里这位娇容如一株黑花魁,一朝开过一朝,现如今正值全盛之时,时刻威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
慧芳独坐在自己的卧房中,烛火笼罩面前一方长案,不远处就是这微弱烛光所照不明的昏暗帐中,那里并头放着两个她亲手绣的鸳鸯软枕头,却永远是她独睡。
回过头来,她面前静默搁着一个绣绷,上头绷着一块儿红绡,绣了一半儿的百灵鸟正露出獠牙,在嗤笑她,像娇容。
她在昏黄中深深拧眉,恨不得将那帕子用边上那冒着寒光的剪子剪开,剪得稀烂!撕得粉碎!
她果然做了,绞起那把些许铁锈的剪子,气得瑟瑟颤颤,光剪了这片红绡绢子还不足惜,她还要将那朵黑花魁也撕碎,让她像个破布条一样被丢到某个肮秽角落!
月亮缺了一半,夜仍是深暗半明,慧芳连灯笼也不曾打,与月齐步,带着它周遭一片浓云。她提着剪子,发绣的剪子在夜里也泛着寒光,似乎不堪这黄绣所辱,势必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行至搭着宋知濯院儿旁边的一处小院,慧芳推门而入。府里的规矩,横竖角门有人看守,三门儿里头丫鬟是不锁院门的,方便主子叫唤。
她垮入一寸高的槛儿,见东西厢及正屋共四间屋子,娇容是大丫鬟,自然独居正屋,她将剪子藏于身后,轻轻叩响那扇楠木雕花门。
“笃笃笃……”
“谁呀?”娇容正躺在床上,抬着腕子就着床头一盏烛火欣赏那对镯子,怎么看怎么美。蓦然被人惊扰,语气有些不耐,不闻有人回答,她又喊一声:“谁啊?”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儿越发紧,似在催魂夺命,隔着一扇门娇容亦能感觉外头那人焦急地催促,亏得今日在慧芳面前得了势,叫她心情好了一整天,不欲计较,只心内谩骂着去开门。
吱呀一拉开,还未及看清是谁,只见一道寒光在黑暗里闪过,接着脸上一阵刺痛。
这痛越来越深刻,直往骨头缝里钻,少顷,便有血一滴滴砸下来,雨打芭蕉一样落在她的肩窝里,她抹了一把来看,顿时嘶叫一声:“啊……!”
这凄厉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起夜间倒挂栖息的蝙蝠,噗噗落落朝着月亮乱飞一阵。
也惊醒了隔壁院儿安寝的两人,宋知濯几乎是立即就醒了。他在自己被中警惕地转着眼珠子,思前想后安定下来,扭头一望另一个八角枕上的明珠,也是惶然睁着大眼。借着月光,他柔情一笑,“没事儿,大概是丫鬟打架呢,你睡你的。”
这笑无疑安慰了明珠,可那声儿她听得分明,是娇容的。自己撒下的罪恶种子这么快就在这里寒噤噤的夜里抽芽了,幽暗帐中,她仿若见菩萨乘金灿灿的莲台前来,要来捉她归案。
心虚之下,明珠揭了宋知濯的被子,钻了进去,贴着他微凉的身躯,她才不见那道金光,觉着自己仍旧踏实落在这架软和的床铺上。她用被褥掩着口鼻,嗫着声儿,“我怕……”
宋知濯趁虚而入,抬手将她拥在胸口,黑暗里的脸荡着几分得意,“甭怕,丫鬟们闹在一处总是这样儿,打架对骂是常事儿,自有管事的责罚,你只睡你的。”
“我听着像是娇容的声音……”明珠朝他怀里缩一缩,想将自己藏到无人所见的地界儿,可那里,又要面对自己的良心,索性还有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遣散了她对自己的谴责。
这小尼姑,要做亏心事儿,又怕鬼敲门。宋知濯皱着下巴望了下她和夜色混在一起的发顶,鼻尖充盈着她的恬淡发香,是皂角的香味儿,脱离一众胭脂水粉本质纯真的香气。
他嘴角微微翘着,嗓子里的声音低沉又锵然,替她抚平所有不安,“你只是好心送她一对镯子,是她平日张扬惯了树敌太多,没有这对镯子,她也会碰上别的,不关你的事儿。”
“你知道了?”明珠猛地抬头,头顶磕上他的下巴,疼得他直用手捂着,明珠讪然,“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疼不疼?”她用自己的手取代他的手,替他轻柔着,“你会不会觉得我心肠歹毒?我本来是礼佛之人,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