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常言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可在我看来,你这‘毒’里多少透着可爱。”宋知濯哑笑着握回她的手,将她拉回怀中,“睡吧,明儿不是还要给我做早饭?能不能别炖猪蹄儿了,换一样成吗?”

明珠倏然又从他被里撤出去,睡回自己被褥中,饧着眼,似又困倦,嘴里不肯就范,呢喃回他,“不成,让我闻闻味儿。我吃不成,闻味儿还不行?”

她浑然的娇憨、蹩脚的佛性、市井的粗陋、骄横的霸道以及在心底蹦跶的狠辣在宋知濯眼中,全是可爱。她不似那些官爵小姐,永远披着娴静温柔的华美衣裳,只看一眼,他就不想再去揣测那衣裳底下裹的是一颗什么心。

这一夜似一只手掌倾覆天地,宋知濯能安然入睡,他人却难眠,譬如娇容。此刻,她颤抖着纤纤指尖,将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抹了又抹,却永远不及它流淌的速度。

满院儿的丫鬟都围在周遭,有人指指点点不敢上前,有人朝她嘘寒问暖。唯独青莲,立在人群后头,透过攒动间隙和淅索人声,可见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是不易察觉的冰冷笑意。

那暗红血渍在一条又一条手绢儿上绽放,果然似一朵朵黑花魁,一人携一朵退开,再有新的一人上前蹭一蹭,或许是借这血光,就能蹭上娇容这张旖旎卓绝的容颜。

慧芳捏着剪子站在被众人避开的一方小天地里,遽然发笑,“我看你今后还嚣张个什么劲儿!你不就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不得了吗?你现在回屋去对着镜子瞧瞧,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因方才一阵嘶吼,娇容的嗓子已哑得不成样子,待出声儿时,不再似往日艳华盛放,倒像是凋零之期的不甘呐喊,“你这个疯子!我要你的命!我要杀了你……!”

她张着嘴拼尽全力叫嚷,因过于用力,被掌心捂住的伤口刹时又涌出许多血来,从她的指缝间徐徐流淌。慧芳见状又开怀了几分,笑容愈见放肆,“眼下你这副尊荣,只怕两文钱卖到窑子里老鸨子都嫌贵!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

娇容胸中一片怒火,炮仗一样炸至全身,她想要挣脱人群扑将上去,撕她的嘴,戳烂她的眼睛!

还未得逞,便听门口有人呵斥:“大晚上的不睡觉,吵嚷什么!”

只见一位婆子领着三五个小丫鬟提灯跨过门槛儿,婆子满头蓬发,簪两支圆头鎏金钗,一身草绿缎长褙,下头拢着一条枯草黄的百迭裙,怒目圆睁,气势汹汹而来。

“荃妈妈好。”众人皆诺诺行了万福。

这荃妈妈先看簇拥中的娇容,那枯草黄的百迭裙似一阵芦苇荡开,行至人群中央,瞥向慧芳,“你大夜里的不睡觉,跑到这边儿来做甚?”

“我来同娇容说话儿呢,”慧芳将沾了血污的剪子藏至身后,脸上干瘪着笑,朝娇容不屑望一望,“我与娇容讨教针线,不曾想没留心,剪子划了她一道,我正在这里千赔不是万道小心,不想扰了妈妈,妈妈可是巡夜呢?”

荃妈妈梭巡一眼众人,庄严发问:“可是如此?”

小丫鬟们怯怯懦懦,左右为难,俱不敢发声儿。那一头是二少爷的通房丫鬟,这一头又是压人一头的大丫鬟,两人又都是张扬跋扈的主,谁也是惹不起。唯了最尾有个小丫头,不知着了什么魔,往头里走了两步,正欲开头,便见荃妈妈斜来一眼,气势威严,“既然是不留心,那也不好太过追究,慧芳,就罚你十个板子,你可服气?”

十个板子,看似不偏不倚,却恍若一把刺刀,又剌了一下娇容,她捧着脸,像要用这片残破花瓣献祭一般向前挪一步,“妈妈看看我这脸?就打她十个板子就能低过了?倘若这样,那我也划她一刀,妈妈也打我十板子就是!”

她松散系一件长淡红长袄裙,几个灯笼底下,像一本桃花扇传奇,这美却打动不了荃妈妈,她只言:“我自是按例来罚,你若不服可去报太夫人。”

荃妈妈原是张氏陪嫁之一,专管这三门内小丫鬟们的大小事宜,虽不在张氏面前近身伺候,却也是难得的心腹,娇容怎敢真去计较?只得眼看着慧芳尾随在后,一步步雀跃的离开了院子。

临了,峰回路转,荃妈妈落下一个恩德,“娇容姑娘进去歇着,我吩咐人传个大夫进来给你瞧瞧伤口。”

月亮倾仄,东方渐红,魑魅藏在黑暗缓缓散去,这府邸又是一遭花红柳绿,粗墁青石板上的血迹被清水洗净,就此一段污秽被冲刷。

大院儿亭子里,明珠才念了早课,正欲收起自己的家伙事儿起身,便见小月推门而入,鎏银两心钗花儿迎着太阳一闪便是一段璀璨晃入眼中。明珠退出来,寒暄两句便识趣儿地将亭子让予她。

“大奶奶,”倏然被叫住,明珠捧着东西回首,见小月一笑,“大奶奶昨儿晚上听见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儿?”明珠先是一怔,随即警惕起来,朝她走近两步,捺着声儿,“你不问我都快忘了,昨儿恍惚听见一声叫唤,凄凄厉厉的将我吵醒一阵儿,我琢磨半天,这大晚上的这声音打哪里来?我是修佛之人,最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别是哪里屈死的女人?小月姐姐你们晚上常走动,可得仔细些!”

她畏畏缩缩一副神叨样,倒还要小月宽慰她,“大奶奶有所不知,原是娇容昨儿跟二少爷院里的慧芳拌了几句嘴,后又打了起来,娇容的脸被划了一条口子。哪里来的鬼?大奶奶只管放心,我七八岁就来了这府里,从未听过有什么鬼怪。”

听闻娇容无甚大碍,明珠说不上什么缘由,只是心中紧了一下子,或许亦是松了口气,从此不必夜夜跪在佛前忏悔。抬眉再看,只见小月那明晃晃的笑,也似划过娇容脸上那把剪子,她掩尽心虚,悄么问:“不知可找大夫瞧过没有?这脸上的伤可耽误不得,娇容姐姐那样好的相貌,可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正是这话儿,大夫才刚进去,她这几日就不得过来伺候了,大奶奶跟少爷说一声儿,且让她养病吧。”小月莲裙一转,旋了个圈儿往圆凳上坐下,抬眸冲明珠哑哑一笑,柳眉皓齿。不知怎的,明珠觉着这日的她光彩照人,或许是平日盖着她风华的金轮不在,这一轮明月才得以照耀出幽幽一片清光。

打道进屋,正巧与明安明丰撞了个对面,两人无不恭敬地行礼告退,明珠这才进了里间儿。

半垂月帐中,宋知濯早靠在床头等着了,背后叠靠着两个鸳鸯枕,软软的,和他的目光,共同注视着明珠进来的方向。那莲步掩在裙中,蜻蜓点水似的惊带圈圈涟漪。

“怎么耽搁这会子?”他自将帐子挂在半月钩上,又是一脑门的汗。

打眼一瞧,明珠才发现他似长胖了些,那脸颊亦不像从前那样干瘪,原先凹进去的下腮已见充裕,汗珠滚下来,斑斓异彩。她自腰间掏出条茜纱绢子,赶着坐在床沿儿上替他揩汗,“我在外头同小月说了几句话,原来是昨夜娇容同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打架伤着了,阿弥陀佛,那么好一张脸,生生被剌了道口子……”

瞧她那神色,眉眼低垂着分明自惭自愧,他不忍心,要替她抚一抚,“没多日就能好的,你犯不着忧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