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帐子印得黯淡的小脸默自一笑,是一朵水仙的惋叹,为这一点儿潜藏的坏心。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宋知濯抬出手,青葱脆竹的一根食指在她眉心拂一把,“你又不是平白无故要害她,她是丫鬟,对你不敬理当受罚的,况且她下毒害我在先。”
这根手指蕴含世间最暖和的温度,使明珠得以超脱,她脸上的笑登时又似山野烂漫的春风涤荡过来,朝他璀朗扑扇睫毛,“我去给你做早饭!”
她跑至帘子底下,听宋知濯叫了一声儿,回转过去一看,宋知濯正撑着床沿撩起额前半阙帐子,“今儿外头谁当差?”
“……是小月的早差。”明珠半明半寐,微微颦眉,“怎的,你要使唤人?有什么事儿我去就成,你这院儿里那些姑奶奶哪个是使唤得动的?”
宋知濯从胸腔滕然而上一阵哑声大笑,头顶两条靛青广陵发带垂至颈前跟着荡动,克制又放肆,“我的活儿都叫你包去了,我还使唤谁?我只是想起来青莲待你还算客气,你闷在这里若是无趣就常和她说说话儿吧,你们在外间里玩儿不妨碍我什么。”
“我和你说话儿还不够?”明珠睇他一眼,似有娇嗔,又似逗孩子。
“和你说话我自然是够了,”宋知濯豁开牙,收回撩帐子的手,将两臂枕在脑后靠回去,被那耦色曼纱一挡,明珠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畅快轻漫的声音,“只是你们女儿家总有不能说给我们男儿家听的心事,你不好说给我听,自然要找个人开解。”
与青灯执手半生,日日诵经参悟,哪里还需要别人开解?明珠赶着烧饭,懒怠跟他讲理,只夹带半惑出门去。路过隔壁一方小院儿,正巧见一个背着药箱捻着须的中年男子跨出来,想必就是来给娇容瞧伤的大夫。
明珠心内还在忖度宋知濯的话儿,只与这大夫错身而去。那大夫手托药箱,前头由一个小丫鬟引路,一路行一路看这府邸轩台水榭,当真是古朴华美,每一块砖都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而脚下绕不完的羊肠道,行不尽的百花丛,俱将那溃烂泥土全然遮盖,鼻尖嗅到的是凌杂草木之香,不曾闻见丁点儿腐朽腥臭。
引路的小丫鬟只留一个倩兮背影,太阳照不见她的前头,随着她凤尾裙的倾摆,将人引至一条逼仄暗巷。
荃妈妈正在里头等着,崩着山雨欲来的脸,在阴处临墙而立,手里搭着一方蚕丝绣帕,那绣帕一挥,就有身后的小丫鬟捧着一个木盘上前,上头盛着四锭亮锃锃的银元宝,“许大夫,烦劳您跑一趟,这是您的诊金,不成敬意。”
那元宝一锭五十两,共二百两雪花银,许大夫是年过四十之人,自然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忙搭着药箱拱手行礼,“妈妈太客气了,这伤哪里用得着这些银子?纵使那口子已见破伤风,好在还未入骨,只用烧红的铁烙子烫一烫伤口就能见好的,用药也不过是寻常,实在当不起!”
“许大夫,您安心收下,照例说治这伤费不了这些银子,可不治这伤……就得费这些银子。”点到即止,荃妈妈错步而去,朝后头吩咐一声,“小倩,送许大夫出去。”
从晦暗走到光明,七七八八又拐至晦暗。
太夫人院儿外的几棵海棠正值尾调,零零碎碎总有一风花瓣落满人身。荃妈妈抖着手帕扫去肩头零星粉白,跨进一尺高的老红木门槛儿。里头巍巍一座盘满青藤的假山,立在异香杂草之上,绕过去,就有丫鬟替她打帘子。
棂心月洞门里头,张氏端坐在榻,侧案上搁了一碗蓝田玉所盛的血燕,她正有一勺没一勺的往嘴里送。
“回小姐的话儿,”荃妈妈掩尽一身威严,恭顺含笑福身后朝前两步,与她低低暗语,“真是老天开眼,那娇容被慧芳划这一下子,给划出了破伤风!”
张氏微微挑眉,将篆金纹的蓝田玉勺子扔回碗里,玉与玉这一嗑,便磕出一声尖厉脆响,似人的心,是冷的、是硬的,“什么叫破伤风?可是什么疫病不是?”
“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体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①。”荃妈妈在前半哈着丰腴腰身,用这一身繁华去附庸另一身更高贵的繁华,“我的小姐,您从小就养尊处优,怪道没听说过这种脏病。就这么一点儿小口子,邪气入体后就能要人性命。”
“看来是果真老天开眼了?”张氏淡然一笑,重新执起勺柄在那一碗稠物里打转,“我正想着要除去她,苍天开眼就白送来这么一个契机,如此我也少造些孽,全凭她自生自灭吧。只一样,别叫大夫给她治好了。你不知我的苦,为我那儿子操碎了一颗心,现放着娇容这么个赃证在这里,哪日叫老爷查出来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祸事,不如她死了,好叫我们安心。”
她正坐南墙,北墙上正好排着三扇支摘牗,上头挡住日头,阳光又从下头撺进来,正好一束照在那只蓝田玉的小圈足碗上,反射一道盈彩绿光,似有珠帘流响,好不悦耳,连荃妈妈一段溜须废话也听得舒心,“小姐还用愁?老爷最是敬爱小姐的,您当初才进门儿便将一副家业都交到您手上,可见对您十足十的放心。这些年我看在眼里,老爷在外头也不曾有什么女人,更不往那烟花柳巷去,在家也是目不斜视,凭她妖精似的丫头,他也从不多看一眼呢!”
张氏舒开眉头,随手指了一方黑檀玫瑰折背椅,“你坐。”待荃妈妈退了两步,入股二分坐下后,她软仄仄一笑,“你们国公爷就是这点儿好,不爱沾花惹草的,偏我那儿子不知是像谁,也不管是阴沟烂巷的货色他都要尝一尝,常常遭他父亲训斥也不听。娶了一个如花美眷进来还不足惜,没有一刻不叫我操心的!这些时日,你可曾见老爷常常在府里待着不?有时三五天不回来,我过问一句,他只说是朝中有事要忙,我那表兄都没他忙呢,故而我忧心,是不是他对我起了疑,厌烦了我才故意躲出去的。”
“这才是小姐多心,”荃妈妈搭着一张绢子在膝前,谄媚笑着,两只眼睛皱起半身风尘,头上鎏金钗稳稳扎在发间,嘴皮争相噞喁,“近日朝中不是在议储?咱们国公爷身份举足轻重,想必是为了这事儿将他留在宫中。他和您夫妻多年,就算察觉些什么,未必会因为那个卑贱的儿子就跟您生分了?到底您才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何必虑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番话将张氏半提的心仍旧搁回肚子里去,她左思右想,终归是没露出什么把柄,况且正如荃妈妈所说,老爷未必会因为一个贱种就跟自己置气,适才也有好心情了,捧起那碗燕窝粥浅啜两口。恍眼一见荃妈妈,便朝漏心月洞门边站着的丫鬟叱责一声,“你眼睛是瞎的?眼瞧你荃妈妈在这里干坐着,还不快去倒盏热茶来!”
荃妈妈闻言赶忙起身,搭着帕子行礼,“小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先告退了,还有那慧芳的板子还没打呢。”
这厢辞出去,外头日头正毒,竟有些烈烈炎夏的意思,照得人心里也跟着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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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太平圣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