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宋知书风雨夜归,湿坠着?袍子?甫进院儿,就由八方檐下涌上好几个丫鬟,以慧芳为首,簇拥着他进屋。
众丫鬟又是解香袋卸佩环,乱着打水擦脸、捧茶驱寒,才坐定,即见楚含丹由夜合搀着?进了?屋。见她软亸松髻,脸上被这夜雨惊得一丝血色也无,一双眼哭得似个兔子?一般。
冰雹子似的雨滴打在窗瓦,溅得人心亦是潮湿。宋知书不忍心,将?丫鬟挥退,分明是要出言关心,声音却硬得很,一并连那理袍子?的姿势都有几分高傲,“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却奇,我才进屋你就过来了,是有什么话儿要说?”
原是该也出言相讽的,可今儿是她楚含丹拉着?脸皮求人,也就不好再同他置气斗嘴,却也做不得低头,只不说话儿。还是夜合上前,陪了笑脸将他二人一边儿瞧上一眼,“原是小姐有事儿相求,又担心姑爷不依,反叫她脸上挂不住,倒只好我开口了。”
一行说,一行执了小竹瓢由铜壶中舀出新茶替他添上,“姑爷,咱们是一家子,也就不绕弯子了?。想必您也听说,我们家老爷因受谋逆案的牵连,这会子?正在台狱里头押着呢,却还没定下罪来。想着主审的是咱们家国公老爷,故而来求您开个进口,到老爷面前去求个情儿,就将我家老爷给放了吧?”
打从她二人一进门儿宋知书就猜着?了?来意,但他既没回绝也没应承,只将脸扭过,有些讥诮地将楚含丹望住,“还真?是天下第一件的奇事儿,二奶奶也有事儿求我了?。”
他笑,斜长的眼似坠下的雨滴,圆润只在心底,而尖峰在上,“二奶奶真?是为难我了?,这事儿关乎朝政,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哪里有资格说话儿?再?则,你瞧父亲,向来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圣上亲下的旨,他必定是不肯徇私枉法的。连母亲后家都是该定罪定罪该问斩问斩呢,想必也不会为岳父大人开这个后门儿了。”
落雨催紧,每一声都像是替他这番硬心肠话儿的伴奏,楚含丹绞着?帕子?侧目,拿血丝满布的眼将他深深望住。好一瞬,她才冷粼粼地笑开,“成,今儿我算是领教过二少爷的薄情寡义了?,就当是我不晓得个天高地厚,下回有事儿再不来求你。”
说罢,她旋起干净利落的裙边儿,无一丝拖泥带水地自去。空留下宋知书对着夜合无奈一笑,“你瞧,这是来求人态度吗?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们这位姑奶奶,你回去同她说,我去,我去还不成?”
然这也不过是一句亡羊补牢的话儿,只似错落的雨。当夜合越过细廊进得那边儿屋时,早不见了?楚含丹的影儿。
雨点儿卖力地打在黄绸伞面,溅起的每一滴水花儿,都在为楚含丹的恨添砖加瓦,亦浇灭了她对他仅存的零星一点儿希望。最终,她将这点儿希望又赋予到另一个人身上……
寒雨在这夜,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超度前愆的道场,所有嗔痴贪念都作了?相应断决。但对明珠与宋知濯来讲,只是在天与地的婆娑盘舞。
天还明之时,赵妈妈叫人送来了几个红薯,说是晓得明珠山野的孩子,大概是爱这些玩意儿。果然,明珠见了?将?眼一弯,由柜中抓了?两把散碎铜板,连同送来的人一并赏过。
眼下,三个红薯就煨在象耳鎏金炭盆沿儿上,一层皮被烤得鼓胀起来,指尖一戳,破一点儿皮,露出里面黄橙橙软乎乎的肉,香甜四?溢。明珠用一张澄心纸裹起来一个,捧给圆案上看书的宋知濯,“你吃这个,看着?就甜。”
“哟,这就烤好了??”宋知濯搁下书,撕了?一层皮儿,递到明珠嘴边,“你先咬一口。”
她也不推让,就着他的手用齿间叼下来一点儿,旋即慌忙抬手软迭迭地在唇上扇着?,“烫、烫!”
烫得转了两个圈儿,将?裙褶拨开一副隽丽的画卷。宋知濯含笑望着?,只觉飞花舞雨,不过若此了?。他横出一只臂,揽得纤腰,欺压着?,在她唇上摘获一吻,“嗯,果然甜得很。”
明珠先是怔一瞬,望着?他深明的眼、挺拔的鼻梁,是她双目所能见到的一切。她将馥粉软舌贴到他耳边,似乎是嘀咕什么,被窗外急雨所掩,只能见宋知濯的越发大的一个笑,随后将她揽起旋一个圈儿。
这是他们的全盛时刻,胜过六月的芍药、五月的牡丹。
落地的一刻,一声雷鸣轰闪,猝然照见帘下挂满水珠的楚含丹,似从山洪中逃命而来。
她无意撞见的这一幕,莫如野兽伸出的利爪,将?她的心撕得粉碎。眼里的泪和雨混流而下,划过的她苍凉的脸。
对望的功夫,明珠已经从高架上取来一件宋知濯的袍子?迎来,将?她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下这么大的雨,二奶奶怎么过来了?怎么就你独一人,也没个丫鬟跟着??”
璀璨明烛下,楚含丹拢紧肩头的袍子?,将?落魄的自己覆在里头。她不能被明珠瞧见这样不体面的自个儿,屈辱得像将脆弱身躯横在敌人的刀尖!她拿泪眼望住宋知濯,一步步拽着失落的裙到他面前,“知濯,求你救我爹一命!”
宋知濯横出袖,请她入座,“坐下说吧。”
窗外紧促的雨已渐收,淅沥之声被屋檐上的累丸坠地之声压过,滴答滴答伴着她的梗咽啜泣,“我父亲因之?前给延王送过一幅画儿,便被牵连进谋逆之?案中,眼下已被羁押。母亲跑了?许多门路都不中用,我想请你在公公面前替我父亲求个情,也不是什么大罪,望他高抬贵手放我父亲出来!”
隔着?一个昏黄的灯罩,可见宋知濯脸上有些晦涩不明,默一瞬,他才谨慎地问来,“真?就只是送了?幅画?”
“真?的!”楚含丹脸上泪雨渐停,湿髻亸钗罩住她,额上褴褛的几缕碎发缠住她,看着?不似往日精致娴雅。但她的眼,仍旧是像在仪仗车马中睨着乱井一样掠过明珠,再?匆匆落回面前,“我知道,我父亲有些过于势力,当初见你身子病了?,疑你前途尽毁,便将我转嫁他人。别说你,连我也瞧不上他,可他绝没有胆量做那谋逆之?事,不过是奴颜媚骨有些奉上罢了。”
正逢明珠捧上一盏热茶,半截干爽橙黄的锦袖闪过她低颦的眉眼,而贴在自个儿身上的只有冰湿的罗裙。这一瞬,她蓦然觉得在这个野丫头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但支撑她的有高贵的出身以及那些金流粉靡的过去,如?是想,她又展眉而起,“知濯,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你就当是为我吧。如?今你我,虽然不复从前,可算起来,自十来岁遇见,我们三令五夕的总玩在一处,也算青梅竹马啊,难不成你如?今娶了大奶奶,就将那些情谊都忘了?不成?”
她故意将话儿说得婉转暧昧,却叫人拿不着?个错处。明珠在一旁听来,如?嚼一颗青梅,酸倒了?心肺,将?一双眼在二人之间往返流离。
宋知濯迎着烛火荡然一笑,俨然光明磊落,“是,你我自小相识,又曾有婚约,不论别的,单看我母亲与你家有旧,再?则我们两家已有姻亲,我也该应承你。不过,我也只能在父亲面前一劝,至于他老人家听不听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当尽力吧。”
眼下方得楚含丹一笑,“知濯,多谢你。”
辞去之时,明珠寻出一盏明瓦宫灯点上,一路送至屋外,将?灯笼递到她手里,“二奶奶,路上滑,千万小心。回去后叫丫鬟们烧水洗洗,再?煮一碗姜茶吃了?再?睡,否则寒雨入体,明儿可是要病的。”
夜雨住,天上不知何时重升明月,冷霜遍布长亭、枝稍、以及楚含丹的周身,衬得她的嘴角的笑像刀锋上滑过的寒光,“大奶奶,论理我该谢你,但我并不想,因为你今儿给我的这些,原本就是从我手上抢去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夺回来。”
说罢,她迤迤然而去,腰肢在明月下缓缓摆出悠扬的弧度。尽头处,桂树的长影罩着明珠在门上怔忪的神色。她还记得,上一回,她们也曾在此交心对谈过,她原以为,那是和解。
再?进里间时,已是一点愁心入翠眉,半片秋色撒红帐。她捉裙陷入锦床,连枝软缎鞋尖儿一点点地蹭着?地,眼睛也落了地,失落得捡不起来。
三尺之外,宋知濯拔座过来,斜下腰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瞧一眼,荡目一笑,“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我答应帮她,你就不高兴了?你瞧你,我不过是想着我母亲的情分,再?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句话的事儿,也没多大个烦难才应下的。你要是不乐意,明儿我派人过去回了?她去,没得招我的小尼姑在这里愁心对明月。”
“我何曾说我是为这个不高兴了?”明珠妩然嗔一眼,又将?宝髻垂下,只留后脑勺上一朵半开的玉兰花儿。
宋知濯分明已笑开眉眼,却佯作?不明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嗨,若是为那烤糊了?的红薯倒犯不上,明儿叫人再?送一筐来,只怕你吃得打呕呢。”
话音甫落,即见她抬了软掌,小猫儿似的挠在他臂上,“我怎么在你眼里,不是好吃就是贪财的?”对上他亮澄澄的眸子,她又泄了?气,脚尖依然软一下游一下地蹭着?,唇扉翕动,囫囵不清,“我就是听她说起你们以前的情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算下来,你同她比同我的日子多得海了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宋知濯狡诈地笑开,横了臂一把将?她按倒在床,“就算从前同她日日见着?,也不过才七八年,咱们可是有往后几十年呢。你瞧眼下,不是又一夜良宵?”
轻绡帐底,明珠被裹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登时便将?杂糅在脑中丝丝缕缕的愁绪抛却,喘息奔赴往一个旖旎荡漾的瑰梦。窗外月儿中天,照着螭龙绿檐上哒哒的雨水,一滴滴落入寸土,滋润着来年的春色。
一夜暴雨后,天色乍晴,一轮恍如?夏的骄阳融了?清雪烘干府邸每一堵高墙与蜿蜒的路径。
半片紫貂斗篷摆曳在路径之?上,步子里蕴着万丈高的壮志豪情。就在今儿早朝,宋追惗因判乱有功,圣上亲旨,升任其为吏部尚书,官居二品。
这厢进屋时,脸上还漾着潺潺笑意,兴许是得此大喜,只待丫鬟上前替他摘了?斗篷退下,他便揽过张氏落在自个儿的腿上,一臂将?她兜在怀内,“听下人到御史台传话儿,说是你害怕,我就抽空回来了。大白天的,这屋里又这么多丫鬟陪着你,你还怕什么?说来我听听。”
一片镏金锻的银杏叶在张氏头上晃过,只见她扭转身,捏着帕子?将?腮边加厚的脂粉蘸过,由嗓音里滚出一句敷衍的话儿,“没什么,你回来了,我就不怕了?嘛。”
随她沉淀砂砾的声音,宋追惗也重叹一声儿,将?她转过来,仰着望住她,“我晓得,你是为你娘家的事儿犯愁。实话同你说,这些日子,我也没少为他们奔走,但延王现呈的口供摆在那里,又是圣上亲自定下的罪,叫我也没了法子?。万幸的是,我之?前将?你放在这里,不然连你与书儿也要牵连了?进去。”
张氏仍旧软着?骨头没说话儿,将?一双眼只掠过他望向后头一堵冰冷的墙,那眼里头从前少女一般的神采似乎俱随昨夜的雨流干殆尽。
没由来的,宋追惗心里骤然有些发慌,一掌在她背上轻拂着?,一掌包裹住她一只手,“虽早没了?泰山泰水二位大人,只剩下舅兄一房,但你向来同他关系好,眼下这种境况,你心里必定是悲痛,我都晓得、我都晓得。可你想想,你早已是我宋家的人,是这府里的三品诰命夫人,你是宋张氏!”
恍然见得张氏漫不经心地随眼角细纹溢出一抹笑意,皱起脸上层叠的脂粉,苦不堪言,“平白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那笑容越深,脸上的淡纹越发明显,映在他眸中的浅影,不再?是从前雍容华贵得如?牡丹一样的妇人,似乎已媪媪老矣,“定的什么时候问斩?我好去送一送。”
“明年七月。”
呼吸凝滞一瞬后,她又笑开,指尖绞起他一缕乌发,一圈圈软软绕来,宛如?绕不尽的爱与怨,“我记得,第一回是在我父亲的寿宴上见着?的你,当时好多人,我在廊檐上远远儿地就瞧见你,觉得你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比那一圈儿糟老头子神气多了?。后来我同父亲打听你,才晓得你就是当初那个娶了娼/妓做妻子的小公爷。别人都议论你寡廉鲜耻辱没门楣,可我却觉得你重情重义顶天立地。”
少女的荣光最后一次在她眼里绽放,随后开始徐徐凋零,剩下的,是有迹可循的残叶,“你瞧,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书儿也长这样大了?,你却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初那样年轻。……但我老了?,有时候,我看着?你,总想着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见老,莫不是有什么驻颜之?术藏着没告诉我?”
这问题的答案,她恍惚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寻着了?——大概是因他永远马不停蹄地在仕途之?路上奔波,不愁不怨、无爱无恨。但她却将这答案缄默于口,不愿打破眼前柔情脉脉的幻象。
得到的,是他浅淡的一句玩笑话儿,“大约是随了我父亲吧,他老人家也不大出老。”
相视一笑后,宋追惗抖膝轻轻颠她一下,沉稳的神态里难掩一丝喜色,“我告诉你,今儿早朝,圣上下令升我为吏部尚书,大概过些时日等叛党尽除后,一并连你也升至二品诰命。我晓得你伤心,特意赶着回来告诉你,好让你也高兴高兴,如?何,现下心里舒坦点了吗?”
“高兴,”张氏抬了两个臂膀,软软地搭在他肩上,即便眼中星火不在,却也仍旧能迸出一个枯瘪的笑来,“你能升官儿,我自然为你高兴的。”尾后,她将残酷的真?相随浪头滔天的眼泪一齐压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六千字,因为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