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久住之后,那丫鬟挑灯迎来,宫灯上绘四面仕女图,侍女的裙边翻得?如角落中看不见?的魑魅魍魉。

小丫鬟盈盈而笑?,满目纯良,“小月姐姐,你?怎么走得这样急呀?老爷说给你?挑了些生辰礼,连夜从苏州运来的,在西角门正在卸车呢,老爷忙着公务去不得?,叫您亲自去看看。”

倏悲倏喜中,冲得小月不及思忖,捉裙予她而去,在其身后眉目含情地笑着,“那老爷方才是不是在屋里啊?怎么我去找他,他反倒不让我进?去呢?这人也是叫人摸不准个脾性。”

半嗔半怨下,前头小丫鬟并未回身,只有黄莺娇嫩的声音随风合唱,“在麽是在房中,只是宝玲姐姐不许进嘛。太夫人去了,她又成了老爷身边儿贴身的人,怕你?抢了她大丫鬟的风头咯。姐姐可仔细脚下的路。”

夜风卷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侵入小月脑中,她欻然一振,笑?脸散去,警惕拢目,“我看你?面生得?紧,……你不是这府里的人,你?是谁?!”

就这一阵说话儿的功夫,二人已至西角门处,丫鬟挑灯回眸,莞尔一笑?,含来风尘几许,“哟,看不出来你还蛮聪明嘛,不过晚了,你?已经跟我出来咯。生辰礼嘛没有,倒是给你?备了些别的。”

两掌相拍,“啪啪”二声,角门处的小厮便将?门拉开,两面灯笼下笼着四五个身形壮硕的大汉,跨了门槛儿进来便几手将?小月上下擒住。小月何其挣扎呐喊,却被几人用麻绳困了手脚,塞一块绢布捂住口,兜头罩下来一条黑布袋子,扭动间已将?其扛上门外一辆马车。

马车先驱而去,随即由黑漆漆的假山下走出宋知书,霜白银纹引线袍立于月下,其目不仁,其面不善。

那丫鬟引灯上前,娇滴滴地依在他肩头,哪里还有方才纯良的模样,原来是早堕风尘的小女子,婉音酥软,绕梁三日,哼哼笑起来,“二少爷,我找来的这几个人,都是些出了名的流氓地痞,你?府上这丫鬟落到他们手里,只怕难过咯。我这事儿可办得?妥帖?你?如何谢我呀?”

嬉嬉笑?笑?地将一只柔荑插进?宋知书斜襟内,往那胸膛上几番轻揉,却叫他轻巧捉出,沉一双暗目斜下睇住她,另一手由身后托出一叠纸,“三千两,拿去慰劳那几位兄弟。等完了事儿,我去千月坊替你摆十天的台、置办三副金翠正头面、包你?一年节度。”

喜得?小美人儿软了骨头贴向他,“那我先谢谢你?嘞。我这就先回去了,你?去找他们吧,在西街长宁巷一个窑子里,门口两个红灯笼,显眼得很。”

言讫各自登舆而去,车辙滚到半夜,总算到了那间破窑子,推门入内,几名男子正在院中饮酒,一见?他赶着迎上来,“二少爷,人就关在里面,已经灌了药了。几户老客人一听说来了新雏儿,排着队往这边儿来呢。只是要求您发句话儿,这事儿办完了人如何处置?”

“是……,”该男子横掌在劲上一划,从牙根儿挤出“嘎吱”一声,“还是就留在这窑子里?”

缄默顷刻,宋知书不疾不徐地在院中一个石桌坐下,“明儿下午,将?她扒了衣裳,远远地盯着她回府。若她进?得?去,算她的本事……。”

残月中霄下,几名男子围上来,争相捧上些干果碟子摆在他跟前儿,见?他并不用,几名男子又擦杯倾壶地替他斟上一樽酒。这下他倒用了,一饮而尽后,将?含霜的冷目摇向砖墙上的窗牅,上头隐隐绰绰地扑着烛火的影子,在摇摇欲坠中迎来另外几名耸肩驼背的男子。

其中高矮胖瘦各有不依,但脸上猥琐的笑?、贪婪的眼、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俱都如街巷蹿悠的野狗,在这夜里闻见一股引人垂涎的肉香,撒腿而来。

一名胖子瞥见芝兰玉树的宋知书,连连咋舌,“啧啧啧,这得?是多好的货色,连这等富家公子都来了,我手上这一钱银子也不敢充这个脸面了,倒让公子先请吧。”

座上拔起来一人,往他胸口拍拍,“人家公子自然是往一等堂子里去,可瞧不上我们这里,不过是来看个稀奇。你?畏缩什么?我又不敲你的银子!看在你们常年照顾生意的份儿上,头一个一钱,后头的五百文。”

几名男子先是一怔,后又蜂拥而上,争相不让下,定得?胖子先进?,却叫宋知书搁杯击案,“不必争,大家一齐进?去倒好玩儿些嘛。”

至此,几人雀跃踅入屋内,粗纱窗牅上可见张牙舞爪的人影,半遮半掩的烛火内可清晰闻得男人们的狞笑?、惊呼、解腰松带是淅索生响,尔后又闻得女人尖利的哭嗓。

宋知书执一满杯,沃酹而下,满地星星斑斑的,是比灰更深的泥。背靠小月破碎的哭喊,他对月沉吟,“娘,今日算她给你?哭灵,明儿我就叫她替你殉葬。”

他踅出院外,投身进濛濛黑暗中,身后女人哭喊由高转低,渐渐起伏跌宕,蜿蜒出一段魅人的艳语。

一段烛灯熬烬,晨曦到来,这一夜仿如过去了千万年之久,房内渐渐归于平静,这种宁静譬如战场厮杀后残死的战马最后的沸鸣,噗啦啦一声儿,吹起鼻翼前的黄沙,掠过一片片尸骨残骸。血纵横遍野、尸体上褴褛的不堪的衣衫、各在天涯异处的身首四肢,遍布疮痍。

药性一过,小月从迷幻的颠簸浪尖中醒来,残破的躯体微微颤颤,几如砧板上的死鱼,痉挛着透明的尾巴,煽起丝丝人间的清风。

混混沌沌的脑中已经毫无头绪,唯独一片一片地飘浮起昨夜恶心得?作呕的画面!片刻后,她艰难地抬了手,够得?地上褴褛的衣衫,未及套上,那几个男人又闯进来,往她赤条条的身体上再次罩上一个黑布袋。这回她未挣未喊,大概是未知的命运亦不会?比眼下更惨烈了。

然则还有更惨烈的,他们将她抬上马车,咯吱咯吱滚向一个九十九层地狱,四面昏沉的墙上,只有一双淡寒淡漠的眼。

乾坤似乎倒转,她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感觉他们抽了她身上的袋子,将?她狠一堆,她便未着寸缕滚在光天化日之下。抬首一看,原来是巍峨峥立的宋府门前。

四周逐渐围来人群,密不透风地议论指责、嘲讽讥笑,声音如海的浪潮,一浪紧接一浪,直到拍碎她周身的骨头。她护着胸,朝门前几个小厮捺声祈求,“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几人相互望望,闲笑一声儿,“我们府里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走远些,不要坏了我们府上女眷的名声!”

浪潮中,有声音在她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啕尽屈辱不甘,可她只得蜷缩着不敢起来。绝望中响起一阵车辙声,人群熙攘里让出一条道,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追惗的马车。

顿时,她的心在空旷黑暗的原野亮起一个火把,眼泪决堤而出,扑倒在马车架子上哭嚷,“叔叔,快带我回去!不,快拿件衣裳给披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

人群捺下声息,寂静地瞩目着,小月也在寂静中死守着一个忽明忽暗的火把,直到宋追惗撩帘而出,目光只如掠过一片尘埃一样掠过她,朝门上不慌不忙地吩咐,“管家,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样伤体面的事儿就让它如此摆在宋家门前?明儿传出什么闲话,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门上立着的主事忙哈腰下来请罪,“老爷恕罪,我们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来的。”

言讫,宋追惗拂袖而去,安稳地踏入崔嵬两扇门,渐行渐远渐无影。那管家旋身过来,当着四方百姓,倒是颇为好声好气,“这位姑娘,你?家在哪里?你?说出个地址来,我遣人送你?回家,不管什么事儿,或是要报官,也应先回家见了父母再说呀。”

小月乜呆呆地望向大门内,隐约可见重峦叠嶂的太湖石,或玲玲剔透、或灵秀飘逸、或浑穆古朴,遮住里头另一片梦幻泡影的天地。

她的家曾在烟濛长巷、曾在一个男人宽阔的怀中、在一个女人温暖的子宫。无处可去,她只好再回到那处了……

见?她掂亸着胸,一头猛扎到庄严的石狮子上,登时在人群惊呼中血撒满庭。门上小厮慢悠悠晃起来,担来个藤条支架不知要将?她送往哪处医治,治得好治不好,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道道血迹由石狮脚下的大理石球上淌下,分别流向无何他乡,长长蜿蜒的几条血溪不时被太阳烤干,看戏的人群亦散了场,只有两个小厮一人执帚一人泼水、冲刷殷红血迹。

宋知濯的马车不时便到,瞧见地上斑驳血迹,立时招来门上小厮问话儿,小厮一五一十说明后,他自捉了衣摆登阶而去。

近夏,蝉鸣已起,莺雀喳喳,闹哄哄的午后,院内却寂静得?紧,栽下许多年的青梅终于在这一年结了果?子,毛绒绒的一层绿皮儿,宋知濯瞥见一眼,两腮痒痒地涌出涎液,还未入口呢,反先倒了牙。

四扇槛窗敞着,屋内静静的,光不知扑在哪个玉器上,折出另一道更加温柔的光扑在阖着的松绿帷幄上,被风拂得?悠悠荡荡,像是哪个豆蔻少女的秋千架,捭阖出一段缠绵情思。

他轻轻撩起帐子一角,见?明珠蜷在薄锦被里头,一张小脸儿睡得微红,宛若一个粉扑扑的水蜜糖。他又轻落了帐子,谁料倏起一阵动静,明珠一把扑腾起来,挂在他背上,将?他坠坐在床,“哈哈,你?又偷瞧我!”

他也笑?,仿佛这是盛世的荣光,肩头的笑?声是他锦绣年华里的琤琮金乐。他抬臂绕到身后,将?她兜转倒在怀中,由上而下俯去蹭着她的鼻尖,“什么时候醒的?”

“你?一进?院儿我就行了,”明珠一只手由他背后够来一把天青色的湘妃竹葵形纨扇,慢悠悠地替他扇风,“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儿,哒哒哒哒像马蹄。你?才从校场回来啊,怎么出这么些汗?”

那扇上扑出一股股梅香,沁人心脾。宋知濯搂她起来,往案上玛瑙盘内拿一串绿晶晶的葡萄,先塞一颗在她嘴里,自个儿才吃起来,“刚同人摔跤回来,这些人跟玩儿命似的,我歇了这几年,感觉身手大不如前了,竟叫他们给我摔了个满背!”

“哎呀,那可摔疼了没有?”她一手摇扇,一手在他背后轻拂,不知拂到哪里,听见“嘶”了一声儿,急得她忙扯长了他的衣襟往下看,“一道靑一道红的,八成是淤青呢。你?手上那个牙印儿还不够?还要去折腾这些伤?你?不是官儿嘛,即便到边关打仗,又不要你?冲锋陷阵的,这么卖命做什么呢?”

他吃完葡萄,又找来一张细绢子擦手,“这你?就不懂了,做将?军的,除了布阵排兵,也得?领着士兵们在前线厮杀,不然你在营里坐着喝酒,别个在战场上卖命,保家卫国成了空口白牙的虚言,哪个能服你?呢?只怕要造你?的反呢。”

“那我给你?抹点药吧?”

“不抹了,新伤叠旧伤的,倒懒得?折腾。”

眼见他双手后枕着脑袋,就要朝床上躺下去,明珠皱紧了眉用扇往他胸口上拍,“嗳嗳嗳,一身的汗,别往床上躺成吗?人家新换的被褥又给你?蹭脏了。嗳,你?瞧你,一身的灰!快起来、快起来!”

连拉带拽的,他也自巍然不动,仿佛更加将?他晃得?心满意足,眉目含笑地睇来,“你?到底心不心疼我?是你的被子重要啊还是我重要?我乏得要死了,躺一会?儿嘛,一会?儿就起来沐浴更衣。快倒下来,陪我一块儿躺会?儿。”

无奈倒下,头并着头,盯着帐顶上晃晃荡荡的银薰球,折在帐璧上的一小团光亦是晃晃荡荡。

明珠一壁替他摇扇,一壁唧唧闲话儿,“嗳,我听青莲姐姐说,昨儿小月一夜未归。这倒奇了,她在府外头又没什么亲人,在府里麽跟谁也都是淡淡的,还能往哪里去?难不成是去老爷那里去了?”

缄默二十罗预,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声音轻轻地,像是被她听见,又像是怕她听不见?,“她死了,碰死在府门前,大概是你睡午觉才没听见别人传。”

扇止一瞬,又徐徐摇起来,轻微的风带出同样轻微的一声叹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虽不喜小月的为人,但论起来她们两个之间实则无冤无仇,可又无情无意。眼下无恼无气,只有万千思绪繁杂,最终化作轻轻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小月下线,该默哀还是该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