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一?夜,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是我说的,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气?”夜合坐过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觉无趣,已?经散得无踪无影,“你不生气麽才好,倒不要被她们笑话儿了去!”
“不过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气?”
日晖滤过楚含丹一?对似若呆滞的眼,只望进一?片飞尘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内闪一?闪,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将至前,总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这片黄昏中,明珠正盘在院中,“嘟、嘟”敲着木鱼。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鱼锤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动碎念经文的双唇间鱼一?样地滑过,一?遍盖过一?遍、一?天敲过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为?可以将河底的碎石冲刷的晶莹剔透,可它?们反长满青苔,丝丝缕缕随水浮荡,荡尽她的想念。伴随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无处排解,只好再往经文中寻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来的,是贫穷。
桃枝沐晚,小院儿凝滞一?片静谧的时光,青莲的惊呼却蓦然将这份静谧打?破,“我的老?天,这钱可真经不住花!”只见?她抱一?个黑陶罐在面?前轻晃几下,响起?一?片叠丸垒珠之声,“快别念经了,来瞧瞧咱们还剩几个钱。”
院内石桌上,明珠掩尽哀色,侧耳一?听,“这不是还蛮多的?”
“多什么啊?”青莲直将眼皮撩上青天,其状之苦,呜呼哀哉,“这铜钱声儿听着响,可哪有银子闷沉沉的声音动听?咱们这一?段,又是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又是吃饭买菜,这一?折腾,银子都耗没了,眼下就剩着几贯钱,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
明珠搁好木鱼阖上经文,往罐子里?头睃一?眼,两只大眼扑扇几下,“要不,我往后少吃些?”
这一?头,青莲斜睐一?眼,她便立时讨巧地笑一?笑,后头半帘被锦缎裹好的头发被颠到胸前,“我说笑呢,姐姐别生气。我瞧着,我们该去找个活计做才是。”
“能做什么活计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就算是商贾门户上,也不要两个女人去跑堂啊,总不能又卖身进哪户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尔一?笑,两只清明的眼又荡起?水波,“姐姐自小在府里?富贵日子过惯了,还不晓得怎么生计呢。姐姐手上可不就是手艺?不拘哪户人家,去接一?些绣活来做,也能赚得到几个钱。我麽,不会这些针线上的功夫,却有一?身力气,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计便是。”
二人对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试。又听闻“咄咄”几声扣门,明珠牵裙过去,透过一?条粗门缝瞧一?眼,原来是张大娘,这才放心拔了门栓放人进来。
那张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几个白面?馒头与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搁下,“你们倒是心细,还晓得关了院门,这才是对的,两个姑娘家,成日敞门开户的,就算不被贼人惦记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两只碗挥一?条细棉绢子殷勤地唤二人吃,“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街坊邻居的,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倒不要同?我客气,想来我与你们去世的父母一?般年纪,就也拿我当个家里?的长辈,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烦难事儿也只管同?我说说,我好歹这样的年级,比你们能拿个主意不是?”
推脱不过,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张大娘憨态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们连个礼也不讲,大娘进来这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盏茶,就来!”
眼见?她旋裙带风地快步去了西面?几片破瓦搭的厨房,正是称了张大娘的心。她将枯红的脸笑一?笑,故作闲谈地对向青莲,“你们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日子过得可知艰难呐!……我看,倒要趁着上好的年纪,捡个可靠的人家是正经,不然就靠你两个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倾筐倒箧一?席话,总算叫青莲琢磨出点?意思,忙摆起?湖绿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说得极是,可家中父母才过身没多久,我们姐妹孝期还未满呢,哪里?就能想着嫁人的事儿。”
“哟,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过日子要紧呐?”张大娘将双手叠在膝上,谆谆引导,“父母在天上,瞧见?你姐妹过得艰难,也不会同?你们计较这些!你是姐姐,更要挑起?这个担子,也要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难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诚然地笑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儿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那儿子往你们这里?来了这几趟,你也是将他瞧在眼里?的,觉着他为?人可怎么样?”
青莲只当她是来为?自己?说亲,倒磨不开情面?,只将下颌点?点?,话儿尽量说得圆满,“大娘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读书人,帮我们姐妹良多,我们感激不尽。可婚姻之事,自个儿可不好说什么的,只等我们寻得个亲人,再说这事儿不迟。”
“你们外地逃难来的,在京城哪里?来的亲人啊?况且,你可不就明珠丫头的亲人?俗话说,长姐如母,你就是她头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点?头,别人还能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成?”
玄机骤现,青莲登时又羞又恼,眼中闪过她那猴一?样的干瘦的儿子,将一?张红脸冷下脸来,“这事儿我应不了,还请大娘见?谅,只因父母在世时,已?将妹妹许给了京中一?户人家,不过是一?时断了联络,还没寻见?这户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寻见?了,就要将妹妹发嫁的。”
恰逢明珠捧茶回?来,二人便齐住了口。张大娘连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闲着,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几步路,来陪大娘我说说话儿。”
言讫错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莲脸上倏晦倏明,便凑近了问:“张大娘说了什么?她平日里?来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儿怎么连茶也不喝就去了?姐姐又怎的气成这副样子?”
青莲吊眉嗔她一?眼,满是气恼,“我说呢,她一?日日往咱们这边儿来,又殷勤备至地叫她那儿子来帮咱们修这个补那个的,原来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张口,叫我立马就回?绝了,我只说你在京中已?许了人家,不过是还没认着门儿,你可别说漏了啊。”
黄昏里?袭来一?阵浓郁秋风,明珠想起?张长生那双总是半藏半躲的眼,难抑着打?了个冷颤。
那厢张大娘回?去,张长生便拔座迎上来,急色之情状,仿佛盼了多时,“娘,可怎么说?”
“好麽!”张大娘挥开帕子两手一?摊,似恼又似无奈,“我与那做姐姐的说了,谁知她说她妹子已?许了人家,将我堵得个没话儿说,只好暂且回?来!”
石墩子上,这张长生气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几分,“娘,我就瞧她好!”
“连我也瞧她好!”张大娘泄一?口气,左右一?想,将半副身子抖压在那石案上,“你且耐着性子等等,既说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说话儿哄咱们的,打?量着想将她妹子捡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来,我便再去开一?次口!”
“若她还是不依呢?”
她将一?副半肿的身躯振一?振,眼中一?缕精光也随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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