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风卷带着一阵玫瑰淡香拂入长廊,尾随着周晚棠妖娆的身姿。掐腰嫣缎裙裹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珍珠淡粉的对襟笼一件桃红的横胸,露出半片红线所绣的木芙蓉、以及胸上白皙的嫩皮肉,纤长的脖颈支撑着松鬓慵髻,后髻缀一个玉梳,玉梳上坠一片细珍珠流苏,随她婀娜的步伐左右摇晃,清纯而艳媚。
进院儿时,明珠已从屋内出来,正在廊下与侍蝉翻红绳儿,哒哒在她脚下盘卧着,丫鬟们分布坐在院中,骤见人来,齐刷刷地对目过来。
院门儿下的周晚棠冲明珠客套笑一笑,且行且近,“颜姨娘,少爷在里头吗?”提高了手中一只髹红小食盒,盈盈游女,黄鹂翩翩,“奶奶叫我来给爷送点子吃的,说是皇后娘娘派人赏下来的樱桃糕。”
相望一笑,明珠一个指端指向?朱门,“在里头呢,姨娘且先进去坐,我叫丫鬟给您烹茶上来。”
酬罢,那厢珠翠雅态,迤迤然而入。这周晚棠颇有些巧意,默观明珠几次后,自个儿深会了宋知濯喜好,这日衣着似艳似雅,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①,却又自有一种百媚从中生。
踅入外间,左右顾盼一瞬,望见一座乌木大台屏上?、绘鱼水相戏的绢丝中影影绰绰现着宋知濯年轻挺拔的轮廓。她面含春水笑一笑,举步绕入其中。
“我快完事儿了,”宋知濯听见淅索衣裙摩擦之响,以为是明珠,头也未抬地笑一笑,“你再?玩一会儿,要是饿了,叫绮帐先给你拿点儿糕点吃。”
半天未闻动静,抬眉一看,一个脸衬朝霞的女子,温婉俏丽的笑笑,将一只食盒搁浅,“夫君,这是奶奶叫我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赏的,叫夫君尝一尝。”
乍然一声“夫君”,将宋知濯唤得心头掸动,满是个不适应,笔头朝案上?点一点,“就放这儿吧,谢谢你。”
再?无多话,又埋首下去。半晌,似乎还闻见有一股淡淡玫瑰香,便将头又抬起来,“这都快吃晚饭了,谢你跑这一趟,呃……,绮帐!”他朝外头喊一声儿,不时绮帐捉裙而来,将二人看一看,“少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将那个日本国的珊瑚念珠拿给周姨娘。”
绮帐轻轻“哦”过一声儿,捉裙入了卧房,不时捧出个锦盒递给她,“姨娘、给。”
谁料那周晚棠并不接,将一张天然清饰的脸笑如菡萏,“夫君误会了,我不是要讨赏,就是、就是想见夫君吃过,我回?去也好交差不是?”
“交差?”宋知濯蹙额,眼由她身上短暂斜过,手上?仍在写着什么,“这是差事儿?……你在那边,有人仗势欺你?”
“没有没有、”她将两只粉袖甩得滴溜溜的圆,轻抿一下唇,楚楚可怜的眼中撒出一丝勾魂摄魄的光,“没有人为难我,我是想着,夫君要是没有吃,我不就白跑一趟了?奶奶的心也白费了。”
宋知濯到底一叹,搁下笔用手捡一块樱桃红的软糕子?送入口中,观之,她眉目如画地笑开。
隔墙之外,明珠与侍婵手上?的花绳儿均维持了原状,侧耳听见了全番言辞,亦听见了她莺歌一样动人的笑声。明珠心领其意,不好去打扰,只将两手一翻,翻出个新的花样儿,朝侍婵努一努嘴。
可绮帐在内,将她冷眼细瞧一番,暗翻一个白眼,冲宋知濯嘟囔一句,“少爷,奶奶等您吃晚饭都等半天了,肚子?正饿着呢,您怎么自个儿吃上?了?”
“哦、”宋知濯忙将碟子?一推,“快、给你奶奶拿出去,她大概喜欢这个味儿。”言讫,又将眼挪到周晚棠笑容不减的脸上,“我也吃过了,你回?去吧,自去用晚饭。”
她障帕一笑,垂下睫毛,“是,那妾身就先告退。”
满院的倩花迤草在周晚棠身侧虚影退去,枝叶瓣蕊逗留着她的裙摆,隔日,果然她又换得一身轻粉淡装盈盈而来。
院儿里廊下坐着零散几个丫鬟,外间明珠与宋知濯正在用早饭。二人对坐在长案一隅,说着什么笑话儿,只见明珠捧着碗,一双杏眼弯在外头。宋知濯则一身朝服,髻上簪一根翠玉笄,单一副背影就叫人娇心绵软。
对眼过来,明珠便望见了她,忙搁下碗拔身相迎,“姨娘来了?吃过饭没有?还请坐下来同我们一齐用一点。”
她亦是客气有加地推让,“不不不、我已经用过了,姨娘快请坐着吃你的。”
眼波横转,瞧见宋知濯已经接了方帕子?揩嘴,她恭顺的福身问安后,颇有些踞蹐地说起,“夫君,奶奶自昨儿夜里,就吵嚷着不舒服,说是胸口疼,今儿连早饭也吃不下。夫君若是不赶着上?朝,能不能、能不能随我过去瞧瞧?”
宋知濯对望明珠一眼,见她目不斜视地吃自个儿的饭。他则将头一转,正要应下,又想起要早入宫中将贪污一案先去与圣上通个信儿,便摇一摇袖口,“我这里还有点事儿要先走,叫丫鬟们知会总管房请个太医来瞧瞧,我下午回?来再去瞧她。”
说罢就旋身而去,谁知下午又被公事绊住了脚,一来二去竟给忘了。那周晚棠亦是一来二去的天天往这边儿跑,不是奶奶说这个,便是奶奶说那个,总是有个“奶奶的由头”在嘴上。
这日,绮帐抱着两匹折枝菱格莲纹松绿浣花锦入得屋内,搁在案上?,与一堆宝锦珠盒的挤在一处。眼见明珠与青莲正在呈录记贴,一个说、一个写,绮帐也帮着点算一番。
缮录好后,明珠瞧一眼青莲手上?的帖子?,轻轻颔首,一手一指,“那就对了,这一堆,是给二少爷的贺礼,那一堆,是给三?少爷的贺礼,”眼内叮咚一闪,眼巴巴瞅着青莲,“姐姐,到时候三?少爷这些贺礼,还是叫丫鬟送过去吧,我就不亲自送了。”
青莲阖了贴,颔首一瞬。绮帐不知内情?,单见明珠面露难色,便吐一个粉舌,“奶奶打算得也太早了,离放榜还有好些日呢,怎么就知道二少爷三少爷能高中?三?少爷倒罢了,只看咱们家那位二少爷,日日眠花宿柳的,心思哪在读书上头,自打考完回?家,就跟才打狱里放出来似的,见天儿往外跑。”及此,想起来什么,把裙中的绣鞋狠一跺,“昨儿我在园子里撞见他,他像是喝多了,被小厮搀着,一见我,嘴里嚷着什么‘柳月儿、柳月儿’的,就要来拽我的手!”
惹得明珠捧腹,青莲笑弯了腰,“让我瞧瞧、你还真是长大了,如今出挑得水灵灵的,难怪要让二少爷错看成那些花海小魁首们!”
“哎呀青莲姐、你别拿我取笑!”
笑声喧嚣一阵,渐渐平息下来,明珠由案上?坐下,端了一只蚯蚓走泥纹蓝盏抿得一口,“你这话儿有差,我常听宋知濯说,二少爷脑子?聪明,就是身子?骨不是学武的料,不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反倒是三少爷于诗书上不如他通,不过是勤奋一些。我估摸着,他们都能考上?,横竖我礼先备在这里,免得届时放榜手忙脚乱的。”
三?人相说相笑间,乌金走西,曜日锁窗,院墙下斜荫密匝,铺开一张花作锦绣的红毯,迎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听见声响,廊下的几位丫鬟最先展眉,即见周晚棠云缎飞纱,手执一把满月宫扇,金线所绣的流萤彩蝶,晃一晃,金粉齑光,打乱了整个院内的歌舞动欢声笑喜。
最先站起来的是侍双,手上?端一个绣绷,拉扯着长长的银线,剔过一眼,“今儿周姨娘可是来早了,我们少爷还没回来呢,您且先回?去,不管有什么话儿什么事儿,等他回?来您再来说吧。”
那厢一搦腰,裙牵连,万种妖娆,醺红的腮笑得比平日还艳丽几分,只管前行,在萦纡婉转的花间,“没事儿,我等一等就成,横竖,少爷总是要回?来的。”
见她有些厚脸,侍婵拔裙起身,在廊下远睨着她,“要等你回?去等好了,我们这里没有茶给你吃!”
日日见她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到这边来,在宋知濯面前说一阵、笑一阵,故作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哪管是童釉瞳真有旨意还是她刻意而来,总之众人看她就是冲着狐媚宋知濯来的。丫鬟们早对她有诸多蜚言,如今此起彼伏地就要震慑她一阵。
“就是,你要等麽回你那边等好了,反正少爷只要在家,你都有信儿。”
“对呀,你打扮得这样儿,别在这里等一会,少爷还没回来,你先给弄出一身的汗,叫少爷闻见一股子狐骚味儿,岂不是白抹了那些玫瑰露?”
一言一语,令周晚棠又作出那委屈之色,瘦怯怯、娇滴滴启动朱唇,“我没那个意思,我是真找爷有事儿。爷见天儿在这里,我也只好寻到这里来啊,也不是我故意要叨扰,若是爷到了别处,我自然也就不来了。”
其目的昭然若揭,侍鹃听见上?了火,拨开众人由廊上?踅入院中,“哦、中山狼露出本性了吧?你就是想着法子?哄我们少爷去!”她动一动鼻稍,冷笑出声儿,“哼……,可惜这里原就是我们少爷的院子,他在这里住惯了,不爱往那狐狸窝里头钻!”
像是被人戳穿后懒得再?装那副委屈模样,周晚棠摇着宫扇,神色自若,“你怎的知道他不爱去?我告诉你,过几日是我的生辰,我请他,他一定去。”
乜过一眼,洋洋得意的情?状,连稍微稳重点的侍双瞧了也忍不得,远远朝院门处一指,“滚出去,你别将我们院儿里的一花一草都惹上狐狸骚气!”
“我偏不。”她仍旧是云淡风轻地窥着花间,闲庭信步。
侍鹃怒瞪了眼,急步而上?,其怒气冲冲的身影在周晚棠眼中视若无睹,不退不让,胸腔里涌出一股什么,似乎是期待。
可侍鹃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去,被明珠的急切的声音叫停,“侍鹃、住手!”
几曾何时,明珠已踅出门外,湖蓝的裙如水面荡开,一步一笑,“周姨娘,真是对不住,我的丫鬟们年纪都还小,说话儿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担待。”
阳光照着她明亮的眼,闪得璀璨,不曾被阴暗吞噬。但总会的、总会的,它们会如一颗玻璃珠的裂纹,隔断她与宋知濯的夫妻情?深!如是想着,周晚棠水潺潺地拨动一个笑意,冷粼粼地将围过来的青莲、绮帐、侍婵、侍双、侍鹃等人一一扫过,“姨娘放心,不过是些贱丫头嘛,我才懒得计较。虽说我是庶女出身,可也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些阿猫阿狗计较,岂不是有失身份?既然少爷不在,我就先回?去,晚些我再?来。”
言讫,在怒目丛生中迎风摆柳的迤然而去。炙热的太阳悬在她头顶,照得凝脂肌肤剔透晶莹,她抬扇遮于额上?,密匝的阴凉罩着她一个志在必得的笑脸。
这样的志在必得却消失在童釉瞳两汪绿波之中。初夏的太阳将她的眼照得泛了蓝,几如一片晴空都收入她的眼,却是干炙的,缺乏流萤的光华。
无处不在的阳光照着马车颤颤驶向皇城,却照不见车内浓浓的悲。
夏日恹恹,缓慢颠簸的节奏里晃着童釉瞳的无精打采。玉翡伴坐左右,替她理着云鬓,总是无休无止的叮嘱,“一会儿见了娘娘,就让她去跟皇上?说说,让皇上?在爷面前提一嘴,他不就乖乖的到咱们那里去了?”
沉默中,童釉瞳想起宋知濯的脸,缓缓摇起头上?珍珠攒玉兰的步摇,“不,我想了下,我不能说。要是姨父晓得了不高兴,去骂知濯哥哥怎么办?”
“就是要骂他才好呢!”玉翡怒其不争,握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企图拍碎她那些天真的遐想,“不骂骂他,他不知什么时候才到你屋里去!”
她再度陷入沉默,沉默到入了皇城,瞧见到处的萧萧庭树,莲叶翠沼,朱红的砖墙长巷,跨水游廊,一切如鸟笼的扃门,困住了无数个灵魂。细细想来,她的心是自愿囚禁于一座以情?筑墙的皇城,所有的高门紧闭,只等他来。可她要等的是他全副的身与心,她要他像对明珠一样对自己笑,而不是一个客气的、酬客的笑。
于是她不再?沉默,顿足旋裙转身,撅着嘴面对玉翡,“一会儿见了姨妈,你不许多话,不许说知濯哥哥不好!真的,玉翡姐,你要是说知濯哥哥一句坏话,我真是要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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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柳永《尉迟杯·双调》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的对手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