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阁朱阑,满地落红,稀蓝的黎明?里,夜风拂开宝幄,月光照见两个鸳鸯并头之?人。
仿佛有一寸愁肠千万结,结上了明?珠的眉心,又似陷落在一个黑长梦境,四方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将头在无端地摆起,呓语不断,淡唇翕动。遽然,不知什么坠下,“啪”一声,她便抖着身子?猛地睁开了眼。
“做噩梦了?”
远又近地一个温柔蒙蒙的声音由身侧传来,将她由混沌不清的一个世界里拉回。偏头去看?,是?宋知濯被月光渡了清霜的脸。
他掀开被子?,踅下床去,片刻一盏银烛徐徐亮起,昏黄的光阗了满室、游入绡帐。回望明?珠还似两眼空空有些发怔,他又蹒回来,将两片帐挂到?月钩,搂她入怀中,“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儿。”
“没什么,”明?珠在他胸膛缓缓摇头,露出两个眼望着他覆了一层靑碴的下巴,“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呢。”
“不睡了,说会话儿我就要上朝去了。”
“宋知濯……,”她依在他怀中,一个指头抠着他手臂上寝衣的暗纹,“你今天还陪童釉瞳吃晚饭吗?”
萦纡室内的风吹过她刻意忍耐着没有抬起的眼,吹得泛了些酸涩。她不敢去看?他,怕在他眼中看?见一点为难。
听见他在头顶笑一声儿,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细密的几?个吻,“若我回来得早,晚饭就陪你一道吃。现如今,满府里只有你的饭还是?赵妈妈亲手做,好些时不吃,我还怪想的。嘶……,嗳,掐我做什么?痛痛痛!松手松手,我错了我错了……。”
孤灯一盏,映着明?珠半怒半伤的眼,收回了拧他的手,倔强地望住他,“你错什么了?”
那眼里缱绻着一丝微涩难言,令宋知濯心内一酸,嬉皮笑脸起来,“你说我错什么了我就错什么了,你就是?我的天王菩萨。”
天光在一场与从前近乎无别的缠绵里渐亮起来,太阳露出一角,足以驱退黑夜。长亭百转、桂树千回,送走了宋知濯最后一抹身影。
出得院门,明?安不知打哪里蹿出来,一路紧随,在宋知濯身后半步喁喁不停,“少爷,那个初桃已经安置好了,让她亲自去买药,该说的也让她记住了,一应妥帖。”他将头挠一挠,有些迷茫地蹙额,“只是?我不明?白,区区一个丫鬟,就能?拉下童大人?这未免也太天方夜谭了些。”
太湖石错叠的稀径穿插着宋知濯茂林如翠的身影,他胸有成竹地望着天际的金光,“丫鬟就是?个引子?,我这一个奏折递上去,紧跟着便是?无数的猛药。”他将头抬起,面上已有浮汗霪霪,“一个丫鬟自然不算什么,可久旱成灾饿死的百姓却能?索他的命。说起来,还是?父亲老谋深算啊……。”
明?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赶着问:“少爷,府内的事儿我的安排妥帖了,是?否今儿就动手?”
他的脚步一顿,明?安险些撞上,忙撤一步,抬首即见他凝重的眼神,“切记,别让你奶奶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她要是?晓得了,我就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像锋利的刀尖,带着暗伏的杀机登舆而去,刀锋上的冷瘆瘆的光便折向府邸的某一处。
百花过境的院内,阳光渐撒满这里的金粉朱楼,玉窗下,明?珠手上的薄茧已在日复一日各色花露的浸泡中褪去,反养出了个冰作?的肌肤,衬着手中嫣红的扇面,摇出个旖旎生香的世界。罩一件簇新的乳云绉纱对襟褂,青碧的裙面似一片舒展的叶,她的心却皱在一处,突兀地有些心绪不宁。
直到?傍晚,不知那阵北风一吹,吹来了除了绮帐以外的几?人。远远在院门处望见,她还暗讽自个儿有些神神叨叨,就要含笑迎出。却见侍鹃火急火燎地领着丫鬟们奔入屋内,涕泪横飞地扑倒在她裙下,两个柔荑紧拽着她的裙边儿,“奶奶、奶奶,不得了了!绮帐姐没了!”
残阳照见明?珠额上所?浮的细汗,剔透如若干的晶粉铺成一片绝美?的花钿。她怔一瞬,将人拽扶起来,睃过另几?个哭啼不止的丫鬟,仍旧将乜楞的眼挪回侍鹃身上,“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她死了!”侍鹃泣不成声,溃出的眼泪一颗接一颗、一行应一行。哭得半刻,她才横袖将涕泪胡乱一抹,“今儿中午,两个丫鬟送来饭,我们在屋里吃过,消磨了一阵就午睡了。谁知、谁知个个儿在下午都依数醒了来,就绮帐姐不起。”
一条破哑的喉咙哭嗓不断,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令她一个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我们喊她、喊她也不起,只当她是?贪睡,便去掀了她的被子?,谁知一掀开,就见她瞪着两个乌青的眼,嘴里淌着血,脸色煞白,上手一摸、人都凉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喧阗满室,明?珠只觉遭了当头一棒,一个身子?趔趄不稳地就要朝地上栽去。幸而被闻讯赶来的青莲架住,将她搀到?一根折背椅上,猩红的眼朝众人一睃,“先别哭,慢慢儿说!我且问你们,你们可是?关在一处,可有见什么人与她说过话儿,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侍梅渐止住了哭,由地上撑起来,慢想一圈儿,将头急摇起,“我们就在一个屋子?里,并不曾见有什么别的人来说过话儿。”
“周晚棠的丫鬟们呢,都是?关在哪里?”
“她们关在另一个屋子?,这些日都没见着。”
众人一言一语地详述中,一束斜阳铺着粉尘落到?细墁石砖上。明?珠紧盯着光影里飘飘渺渺的灰烬,只觉周遭的声息渐渐远去,她在死寂的一片浓雾里,仿佛看?见了死去的青岚、娇容、烟兰、婉儿,或许还有更多,幢幢人影,她看?着她们贱如草芥的幽魂在雾中渐散。
在这座金砌玉雕的府邸内,死一个低贱的丫鬟不算什么,她们会如蕙草再生,不断有新的人填补这个空缺,取代?她们的桃李年华。可明?珠不是?一位正经主子?,她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冷漠的无视绮帐的死。她所?想起的,是?绮帐十五六岁的年纪,像一朵金英翠萼带春寒的迎春花儿,向她讨要一只零碎的珍珠钿璎;或是?像一个妹妹一样扑在她怀里哭诉;又或以荏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递出一颗赤胆忠心,更多的,是?她们日日闹在一处的锦绣年华。
一度逼紧的心痛令泪珠渐由她的眼眶倾落,几?如连霪不断的雨,蔽盖了天色。
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了整个院落,以致宋知濯险些不敢榻入院门,就在院墙下徘徊不定地蹒步。他能?从这些哭声里轻易分辨出明?珠凄凄的嗓音,声声催得他心紧,一霎就想迈进去拥抱她、安抚她,可他刚跨出的脚又收回,他怕了。
可笑的是?,他曾在刀光里杀人如麻,在溅起的漫天血光里,都从未像此?刻一样害怕过。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杀敌的将军,可现在若立在明?珠眼前,他便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
幸运的是?,明?安的及时出现,冲刷了他的罪名。
远处海棠落樱下,明?安气吁吁地奔来,站定后将干涩的喉头连滚了好几?下,“少爷、少爷,我还特意在府门口守了您半天,原来您已经回来了。那、那什么,”他紧蹙了眉头,大开着嘴,“人已经死了……。”
残光薄薄一层,撒在宋知濯汗如春雨的脸上,他同样也深蹙眉心,偷偷往院内瞥一眼,放低了声,“我已经晓得了,回头我有赏。”
“可、可不是?我做的。”
骇异之?下,仿佛浮起一丝轻松的喜悦,他不合时宜地将嘴角扬起,睨着他,“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浅浅的笑意,与他一齐避在墙下,“我原想晚饭时动手,谁知下午就听说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着,大概是?咱们府里头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奴才胡乱抛尸乱了您的计谋,便先以奶奶的名义将尸首扣下了,就等?着二少爷来查。”
疑虑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风刮散,露出一个庆幸的笑脸。谁做的也罢,总归没有打乱他父子?几?人布下的棋局,反而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挥退明?安,他便撑直了腰踅入院内,踩着落樱满地,问心无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见她撒了满襟的眼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却不是?为任何人的死亡,只为她的眼泪。
丫鬟们挥洒泪水四散而去,他则单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着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泪涔涔的眼,“我似乎听见说是?绮帐死了?”
新照的烛火与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齑,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头,张开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说要把她放回来,你就是?不饶人!你就是?不饶人!就为了你那两个娇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鸣空,诉尽了悲恸,在她的指责里宋知濯千言难辩。只能?顶着捶打将她搂紧,手掌不停拂着她一片背脊,“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华到?朱门,凉辉入小窗,明?珠的哭声方如坠雨辞云,淅淅沥沥的由疾转缓。
二人不知何时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坚如城墙的肩头,盯着案上银釭内一团火烛,眼泪紧一滴满一滴地跌落,再开口,一副嗓音已是?支离破碎,“绮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找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语音轻如风头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缘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着她缓缓躺下,胸膛轻轻震动,“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点刑狱司一职,叫他来查。”
霜华之?下,响彻明?珠平和而坚定的声调,“若查出来谁做的,你不能?轻饶。”
“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边,一把抹掉了腮边的泪,即又有一颗落在他的胸膛,浸湿了一片凉锦,“不论是?谁,你都不能?轻饶。”
他再度坚毅地应承一声,她似乎便安心下来,将眼皮一沉,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师出有名后,很?快便以雷霆之?势将绮帐的死当作?一桩命案查办,日子?就一天一天在沓杂纷呈的流言里淌过。
不过半月便真?相?大白——绮帐死于一种叫“归魂散”的毒药,而投毒之?人,便是?童釉瞳的陪嫁丫鬟初桃。经其供述,是?受本家主人童立行指使,连带着将药铺的掌柜、传递的下人以及剩余的毒药一并起了赃。如是?,绮帐之?死在宋知书的张张公文里,就成了一个点燃朝堂纷争的火星。
自然了,不过是?死了一个贱籍丫鬟,是?否真?是?一朝宰辅所?为天子?都只作?一笑了之?,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邓州久旱无雨,颗粒无收,而朝廷所?放赈灾粮款落到?百姓口中的不过寥寥,最终以致大批流民流窜进京,这等?流民听闻一朝宰辅草芥人命后,便牵起盛怒,堵在各大府衙告御状——所?告邓州知州大人童谏与其叔父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贪污灾粮灾款,童谏更仗其叔父之?势强占民女、侵民田地、中饱私囊等?数罪并发。
一封封奏折终于在摇摇欲沉的夏末垒成了一案的铜墙,将天子?赵穆困于其中,头疼不已。
书案边自有红袖添香,顺着盈袖往上,却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只见皇后段氏髻上斜立一支九翚翅凤簪,面上精细的脂粉沉淀出一个用力?的笑,而脂粉下的韶华青春,却被永远留在了寿州。
她的手在缓缓摇墨,在长久的鸦静中终于止不住张开了两片朱唇,“陛下若是?一时没有头绪,便歇歇吧,朝堂之?事,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盘龙髹黑的宽广折背椅上,赵穆秉笔朝摞高的奏折一指,“你看?看?,一堆不批,便又有一堆上来。全是?弹劾童立行的折子?,我在寿州这些年,倒不知他背地里竟然做下这样多的‘好事儿’!如今叫人都一一检举到?我这里,叫我该如何护他?!”
雷霆一震,段氏忙福身行礼,“陛下息怒。”顷刻,语音柔柔地轻笑一声,“我瞧这些事儿,多数也都是?他那侄儿做下的,陛下在寿州时就与他君臣多年,他的性子?,陛下又岂会不知?我想,陛下心明?如镜,必定是?晓得其中缘故的。”
作者有话要说:被人敲了闷棍的童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