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枝鹅黄明亮的金茶,接着翠黛靑叶,迎着朝阳,颤颤抖下几粒晨露,神女的纤指拈着它,背光一转,落入一只白瓷瘦颈剔花瓶内。
伴着嘻嘻的笑声,花瓶被端到案上,童釉瞳眉眼纷飞朝一尺之远探望,“知濯哥哥,好不好看啊?”
随之即响起宋知濯水润的嗓音,“好看,好看。”
他正在呷一盏茶,朝那一枝金茶睨一眼,又?转回黑釉的盏口,“你每日就这样儿品香插花,也十分得趣,反倒是我大清早的就扰了你的雅兴。”
童釉瞳正要开口,迟疑一霎,暗窥帘下玉翡使了个眼色,她便转了眼睛笑起来,“怎么会呢?是我叫人去请的你嘛,我都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听闻你来了,昨儿夜便想着要叫你吃早饭。”
言中,那玉翡又送来一记眼色,她会了意,将脸自惭形秽地沉下去,“也是我不好,光记着叫你吃早饭,想想却不应该,你是为了周姐姐病了才来的,应该去陪着她。”
今日,她穿了妃色的裙,珍珠粉缎的呢袄,胸前挂着个鎏金项圈儿,坠一块乳白的玉,粉雕玉琢似的水灵。
宋知濯掠过一眼,心明如镜地笑起来,“你不说要回家去看看岳父大人才叫我来的?我也没别的什么话儿,只托你向他老人家请个安。按理说,我应该陪你走一趟的,但?自打上回出了那档子?事儿,我倒是没胆子?再同他老人家说话儿,生怕惹他生气。”
“这有什么呢?”童釉瞳歪着脸,纯真而动人,“你们是为了朝廷上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是从前姨妈总说,朝堂上的事儿是讲不清谁对谁错的。知濯哥哥没有错儿,父亲也没错儿,那个、那个叫‘政见不一’!可事情过去了,就还是一家人啊。我爹爹最是宽宏大量了,小时候我撕了圣人的书,将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竹篾子?扬起来,还不是没有下得去手?他舍不得打?我,自然也不会同知濯哥哥生气的。”
金茶一朵,半掩了她一片香酥粉腮。宋知濯认真瞧她一眼,脑中浮起一些丛脞的什么,便坐直了,拿过她手边静搁着的一个绣绷,“你绣的?”
那是一对蓝蝶,盘旋在春花儿枝稍,只是蝶有微瑕,花有残疵,像一个美梦,做成?了笑话儿。
童釉瞳窥他唇上半讥的笑意,忙夺回来捂在胸前,“你不要看,这个不算,这是前儿在想心事儿,一不留神才扎错了针,算不得数!”
恰逢丫鬟们摆好早饭,宋知濯拔座而起,悠哉怡然,“天大的心事儿也先放一放,来吃饭吧,陪你用完,我就要上朝去了。你回家好好玩儿,不必急着回来,替我问声好。”
半刻,童釉瞳的曼妙腰姿便落到了侧位上,面前摆着干笋丝煨火腿、银耳鸡汁羹、煎豆腐、鹅梨饼子?、南炒鳝,一应珍馔佳肴自有人上前布善,宋知濯却抬袖摇一摇。见此,童釉瞳便拈着袖口盛出一碗羹端到他面前,他笑一笑,郎当碰撞中,用罢了一餐。
直到宝马香车停驻在童府大门,童釉瞳的脸上还挂着如阳光一般明灿灿的笑。
绕过九曲桥与斑驳四散的雪,一路见疏竹沙沙、群芳冷艳。入得厅内,只见童立行伶俜而座。童釉瞳匆忙福身,捡着离他最近的一根玫瑰倚座下,“爹爹,女儿在家中吃过早饭才来,没让爹爹久等吧?”
丫鬟们入厅上茶,童立行在粉舄翠裙中直盯着她的身影笑,一下接一下地捋着须,“我就你这么个女儿,等一会儿又算什么?横竖太子的课上得早,我回家来也是闲着,好歹有你回来陪我说会儿话。瞳儿,在宋家可过得好不好?姑爷有没有欺负你?”
太阳照着童釉瞳半张脸,可见耳廓边一个浅不可见的月牙印,骤听他问起这话儿,倏然觉着有些泛痒,用手去摸一摸,“哎呀爹爹,怎么每次我一回家,您就要问这个?我要说多少次您才肯信?知濯哥哥才不会欺负呢,家里好吃好喝的,没有婆婆,公公也不叫我日日去请安,不用立规矩,我每日都自由自在的闲乐。况且,谁不知道我是您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女儿,谁还敢欺负我啊?”
“说谎,”童立行的眼斜瞥着,这是面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儿特有的慈爱一面,“既没人欺负你,你那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儿?”
“哎呀爹爹,就甭提这个了嘛,回回来您回回说,要多久才罢?”
“好好好,我不提了。”童立行捋着须扬起嗓子?笑一笑,将手?一挥,就见一小丫鬟退出门去,不时捧来两块红玛瑙原石,“这是我昨儿在宫里圣上赐的,你拿回去,找师傅做几件头面首饰戴着玩儿吧。”
童釉瞳面上立时便大大地笑起,“谢谢爹爹!”那两块原石被玉翡接去,她回望一眼,余光见又?一丫鬟进来,手?上还托着一个锦盒,“爹爹,这又?是什么?”
锦盒缓缓揭开,一片斑驳的碎光跃到梁上,像散落的金屑,炫目璀璨。童釉瞳的眼即被锦盒吸引,捉裙站起来探头往里瞧,只瞧见一块剔透的琥珀,四四方方,倒像一枚印章。童釉瞳拿在手上翻一翻,又?未见有刻字。
座上忽响起童立行爽朗的笑声,“我的乖女儿,那不是印!”随之,他拔座起来,接过那枚琥珀翻一翻,“这看着像琥珀,其实又?不是,这是‘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的三清山崖内镇着的一块仙石,据说正是因为有这仙石镇着,才使那三清山茂林葱郁,成?了修仙的福地洞天。原是一个老道起出来,碰巧我当年游学救过他一名,他便送给了我,亏得它,才使我仕途通顺,做了一朝宰辅,如今又?教导未来国君。”
闻听至此,童釉瞳芳目圆睁,“那爹爹拿出来做什么?该好好放在家里才是呀。”
“拿出来自然是给你拿回去的。”童立行将那块“仙石”小心翼翼地搁回盒内,踅回座上,“如今,我已经老了,官位至此,再无所求。我膝下就你这么个女儿,等我归了西,一应家财就都是你的,自然要给你。况且姑爷还年轻,他比我更需要这块仙石,你拿回去,就尽了你这贤内助之职了。”
丫鬟将锦盒交给玉翡,童釉瞳追眼而去,侧颜上鼓起一片腮,笑得春水荡漾。童立行静窥一瞬,面目被阳光照得泛黄,唇边两道深深的纹路像一张脸下跨后压出的折痕。
半晌,他虚咳两声,将盏置于茶托,一张脸略显严肃,嗓音却带着慈父的柔情,“你打?小就被娇惯的没什么心眼儿,你母亲又老早就没了,我就只好又?当爹又当娘为你操心。这些事儿原是不该我过问,但?我他日西去,无牵无挂,就放心不下你。”
悲情的铺陈后,他稍一停顿,像一只急雁,遏杀流云,“你没心眼儿,我就要替你多个心眼儿。你打?量我不知?自你嫁过去,姑爷就不曾与你亲近,你二?人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那宠妾。你从前不在京城,不知道他与他那爱妾的事,可以说是识于微时、相扶至今,那种情分,又?岂是旁人可别?你比不过,自然就要修好自身,哪里还成?天只知道玩儿的?这块仙石你拿回去,想法子?搁到他书房里去,悄悄的,不要叫他晓得。一则他年轻,不大信这些鬼神仙佛之说,要他晓得了,反要责备你妇人之见;二?则,倒显得你在邀功争宠,倒叫旁人猜疑你。我这话儿你记住,他日自然有你夫妻恩爱的一天。”
童釉瞳忙点着头,晃得两个绿松坠珥窸窸窣窣响动。粉霜匀净的脸上升起一点天真的、如梦如幻。
自她走后,天色转西,童立行原坐半晌,等来了另一位客人。玉盏换成了一只靑釉盏,盏口一片碧蓝,颜色延伸至底,已是一片黑暗,像一个跌进去就无法再爬起来的深渊。
宋知远将苍白的脸皮扬起,眼睑下挂了一片浅靑,如同挂着两个沉重的什么,补全了他半讽的笑意,“亏得童大人舍得大义灭亲啊,有令千金这一助,他宋知濯的谋逆之罪便是铁板上定钉的事儿了。”
“不敢当,”童立行回以一片半暗的笑脸,“还是多亏贤侄寻来的这枚印章。也难为你,当初景王被抄,倔地三尺抄没了一应家财,你还能找到他这枚私印。”
“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而已,不过小玩意儿也能治他宋知濯的大罪。童大人,您该提点您那些地方官的学生上书参奏了,罪罪加筑,只等圣上大怒,便参他谋逆,抄出这玩意儿,他不死也得死。”
童立行睐目一瞬,垂眸望着盏口冷笑,“说起这‘大义灭亲’还是你最当得。我呢,不过是见小女跟着他受了不少罪,他日他死了,我还能向圣上求求情,将小女接回家中,这遗孀总比受活寡的强。”
二?人对望,举盏相酬,半真半假的一番言辞就在半欹半斜的日光中,谋定了一桩致人死地的谋逆大案。
太阳斜照,落入东边一片支摘牗内,罩住一双徘徊游离玄色嵌玛瑙的长靴,循上,便是一片酱紫菱花纹的锦袍。
望止须臾,孙主事垂下眼继续呈报,“咱们家大奶奶出来时,捧着一堆东西,大概是童大人送给爱女的礼。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些什么,只是见大奶奶好高兴,从前回去,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只怕里头,有送给咱们大少爷的礼。”
“哼……,”宋追惗停下步子,坐回折背椅上,案的右边,蹲着一个宝鸡玉炉鼎,袅袅乌合,阗香满室。他撩着衣摆翘起腿,十指相插于案上,“给濯儿送礼?这就怪哉了,我与童立行同朝为官多年,竟不知他还有这样大的心胸。你找个丫鬟,去查一查她带回来的那些礼。……再往下说。”
“是。咱们这位大奶奶出来后,……三少爷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童府。走的角门上进去,看那形势,倒不是头一回去的样子。”
眼瞧着宋追惗眼内一铮,闪过一丝锋寒立剑之光,嗓音更加低迷,“远儿?他什么时候同童立行攀上关系了?……孙管家,你办事不力啊,我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竟然今儿才晓得。”
“是奴才大意,老爷恕罪!”
“算了算了,”他将袖口挥一挥,靠向椅背,“好好盯着便是,别出什么岔子?。”
“嗯……,还有一事要禀报,”孙主事拱拱手,锁起眉心,“听说二?少爷前两日发了好大的火儿,将二?奶奶圈禁了起来,又?连着两日没去衙门里头,天天没日没夜饮酒作乐。”
宋追惗酱紫的圆领袍被晒一半剔透一半晦涩,叹出同样晦涩的一口气,“无非就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小事儿。自从他母亲去了,他便愈发耽溺于酒檀声色之中,我哪里有时间管他呢?孙主事,你也有儿子,倒要教教我怎么教导儿子。……我本以为他做了官儿,人就稳重懂事一些,不想却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嗳,老爷可不要这样说,”孙主事且叹且笑,慢摇着头,“天底下哪里还有老爷这样会教导儿子的?一个镇国大将军、一个新科状元郎,三少爷纵然不济些,也是真凭实学考出来的官儿,瞧瞧满朝文武,攀关系的攀关系,请荫官儿的请荫官儿,哪个能有咱们家少爷们出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慢将手?摇一摇,略微佝偻的双肩一霎便显得苍老,下沉的天色罩住与他年轻的面庞格格不入的老态,夜,便一滑即来。
长风入夜,良人未归,明珠守着四壁初照的烛火,将如景芳屏、似春锦榻一一望过,闲捡起脚边一个彩线毡的拳头大的球抛出去,尔后便听见哒哒沉重的喘息,叼回球送至她脚边。一人一狗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长夜便在抛抛撒撒中漏出去。
倏尔织金线的棉帘一动,侍婵捉裙进来,抖抖裙上粘带的雪,一壁说话儿,“我去各处打?听了,说是明安同爷都还没回来呢,并不是往千凤居那边去了,奶奶只管放心。”
好消息融化了明珠郁郁寡欢的脸,眉梢唇锋俱软出一个笑来,说出的话儿却仍旧是硬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没叫你去打听啊。”
“是是是,”侍婵就势搬出一个小炉,往盆里夹出几枚碳添上,提了一只银壶墩上,“是我自个儿非要去的,奶奶活菩萨,心胸宽大,我们却是小肚鸡肠,就容不得那起小人得意!”
笑谈中,明珠仿佛听见玉沙作响,在遥远的驰道上,她的心开始如春水荡漾,却猛然又止。
白雪纷呈的驰道,果然映下宋知濯铿锵的脚印,明安秉灯引路,刚过了二?门,才要交出灯笼,却远见黑暗中扑出一人,“爷快去瞧瞧吧,玉翡姐正罚我们姑娘跪着呢!”
提灯一晃,原来是音书,急色莫辩,像是奔跑而来,嗓子?里喝了不少风,干涩难明,“玉翡姐派人守在角门上哨探爷,若是爷回来了,就叫人去通报,立时便让我们姑娘起来。我偷摸着跑出来告诉爷,就是想叫爷替我们姑娘伸冤,别让她白白背着您遭罪!”
想起那柔弱的病中残躯,宋知濯眼中闪过一丝急色,夺灯而去,高扬起声音,“明安,去告诉奶奶这边有事儿,我暗些回去,叫她先睡。”
于是明珠等来的人成了明安,待他将事情陈述完,侍蝉便揭竿而起,“哪里来的贱人,就这样儿将我们爷诓骗了去!昨儿就仗着几分病气,就爷留了一晚,今儿还使这种虚招子?!奶奶,咱们也去,将爷请回来,她要死就让她死在那里好了,正好给绮帐姐抵命去!”
言讫便是要动身的态势,反被明珠拦住,“别去,”她的眼神沉一沉,旋回榻上,“让她们去闹好了,正好,那个玉翡平日里惯是个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正好就将她罚一罚。别管她们,咱们熄了灯睡觉。”
果不其然,宋知濯赶到时,院儿里灯火通明,乱作一片。丫鬟们齐聚廊下,扫开的粗墁青砖上跪着周晚棠,一个身子?要倒不倒地飘摇在风中,似一只残烬的火烛。
与她的沉静反之的是气急败坏的玉翡,一个指头直指着她嚷骂,“你要死也另挑个地儿死去,别死在我们屋门口!怎的,你还赖上了我们不成??打?量你在这里跪死了,要我们奶奶偿命不成??”一抬眉,望见宋知濯秉烛而来,急得想跳脚,又?暗捺着福身,“……爷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不好好歇着,在这里闹什么?”宋知濯冷目一睃,就见周晚棠一个身子?偏晃不止,半寐的眼抬也抬不起来。他便朝人群中硬声吩咐,“还不快将人搀回去?烧一点温水用帕子?捂一捂。”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晚两个小时更新,小可爱们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