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利仇能散,情?账难清。宋知书握紧膝上?的卷轴,眼前扑朔着那毕生难忘的一夜,风雪削骨,夜烛灼眼,他的心在他们身体的厮磨中被撞得粉碎。
他笑着,唇间的虎牙露骨地讽刺着宋知濯,“大哥就别装什么好人了,我们宋家,就没有什么‘善骨’,曾祖父由马背上?随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天下,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祖父、父亲、为了夺这个爵位,哪个不?是弄得兄弟阋墙?连着你我三人,谁不?是一样?儿?你如今饶他,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足以能撼动?到你什么。但?我这里有个东西,大哥瞧了,大概就不?会这样?儿想?了。”
他款步上?前,将手中的画轴拨了玉楔,横在书案上?,一点点徐徐铺陈开?,即见了这样?一幅画卷——大敞的半面槛窗外,疏竹迎风,秋莺立梢,压下一杆枝入了窗内,一片案下立着梅瓶,欹斜着两朵淡菊。再?右首,是一张薄纱斜挂的床,帐间倒下来美人半个赤身,一双杏眼含春,半点朱唇微启,坠着一束粉缎相缠的乌发,鬓上?簪着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其状妩媚而淫/邪。
宋知濯身为世家男儿,自然于此道上?有过诸多见识,十几岁始便博览许多霪书邪册,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这副画儿灼了他的眼。他认得这些,这些雪肌媚骨的艳色、眼角眉梢的风情?、以及胸口手臂的痣,每一颗都精准无误的点在它该在的位置。
揪心的半晌过去,他卷起?画卷,瞪着暴怒的眼,像烧红的烙铁,映在宋知书脸上?,“这画儿是打哪里来的?”
在他将要提刀杀人的目光中,宋知书慢吞吞踅回座上?,拨弄着手边方案上?的一盆文竹,“老?三压箱底儿的,趁他不?在家,我特意去找找他‘忘恩负义’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让我翻着了这个。我瞧这画上?的女子,实在熟悉的紧,就拿来让大哥也帮着认认。看样?子,大哥也认出来了……。”
言着,他收回手,以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对过去,“我原还想?着,就这么给大哥拿来,会不?会被老?三发现?谁曾想?,这种?画儿,老?三屋子里多得很?,少说也有上?百幅,连他枕头底下还压着几幅,都是同一个人……。”
“杀了他。”
他满腹讥诮的话儿蓦然被这冷瑟瑟的三个字截断,细看去,宋知濯的咬紧了下颌,一个手掌攥皱了一沓澄心纸,那些丑陋的折痕几如他面上?微微狰狞的经脉。
“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暗哑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你去办,要些什么,我给你。”
宋知书立时满意地笑起?来,旋即拔座行礼,“上?年兖州遭了雪灾,开?了春,正要派人去巡视灾后恶情?,正好儿,我会同父亲说一声,就叫老?三去。异地他乡,穷山恶水,遇见几个刁民在所难免,大哥放心,我任了提点刑狱一职这样?久,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凭谁也起?不?了疑心。只是老?三身边难免会跟着几个士兵,为防有变,还请大哥跟儃王说一声儿,借他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前去。他死在兖州,童立行少了个内应,大哥与父亲在朝堂上?对付童立行也就更方便得多。”
“好,”宋知濯应下,稍默一晌,跺出案外,“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即便别人不?起?疑,父亲那里,也不?大说得过去,他老?人家心思?缜密,难免疑心。”
明晃晃的烛照着宋知书狠厉的笑,虎牙闪出如月一样?的冷光,“那就随他老?人家疑心去吧。大哥难道还不?了解父亲?他几时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上?过心?何况是老?三。再?则,就算他知道真?相,难道要杀我们两个儿子给老?三偿命不?成?”
三言成定,一段血浓于水的情?分终结在这个普通的夜。而那副画儿,则被宋知濯丢入炭盆中,腾升起?的火舌渐渐席卷了画上?的艳媚春情?。宋知濯的眼睨着女子胸前的痣,眨眼便望见那些雨露之欢的夜,他的唇舌曾无数次亲吻过这颗痣,曾似这一场火,将这肌骨寸寸燃成了灰烬。灰烬下,露出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胸口,其疼似痒的埋下了一场战祸。
月亮,开?始退出圆满,残缺的照着那些闷沉沉的思?绪。有一瞬,宋知濯的手脚妄图由床上?爬起?来,风卷行云地去寻了明珠,质问他满腹的疑惑。但?他的男人的尊严与理智最终困住了他的手脚,任凭那些猜疑浪打浪地扑过来,又退下去。
时至四月,镇国大将军原先的宠妾失了宠的这则秘闻很?快传开?。往来的官眷十分有眼色的青睐别处,仍旧上?门,却不?再?给明珠递贴,转投了童釉瞳门下。
丫鬟们对此颇有不?屑,常是埋怨不?休,“就说那陶夫人,原先一个月就登门四五次,奶奶不?见,她?还不?罢休,就知道死缠烂打的。如今转过头,巴结那童釉瞳巴结得比谁都勤,前儿我在斛州轩不?远处碰见童釉瞳送她?出来,笑得跟朵金菊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了!”
春色上?浓,眼前千叠万障着各色鲜艳,虞美人、天竺葵、西府海棠、白玉兰、月季、杜鹃、芍药,乱粉惨红里,明珠拾起?一朵桃粉相间的西府海棠,对镜簪髻,照见身侧两个盈盈一握的纤腰,似花枝而立。
左侧响起?侍竹娇滴滴的声音,如莺穿柳带,“姓陶的那老?妖婆,我仿佛听见是因为这几日大军由熙州回来的事儿。他夫君在边关时就仗着主将身份,不?纳他言,自命不?凡地擅自发兵,险些铸成大错儿,这不?,现回来的这些将士们,都拟了周章参他呢。陶夫人这不?就忙赶着来巴结童釉瞳了吗?无非是指望童釉瞳在爷面前替他夫君求个情?儿,好网开?一面。”
明珠由镜中睐斜着她?的照影儿,随意探听,“这些事儿,你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听童釉瞳屋里的丫鬟说起?的?”侍竹不?知打哪里摸来一个小瓷罐儿,提了细笔由里头蘸了嫣红的胭脂膏子,哈着腰在明珠额心细描起?来,“自打爷住在她?们屋里这些日子,可把她?们得意得要死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我开?口问,她?们抢先就说来给我们听,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别提多恶心人了。”
右侧侍鹃抬高了下巴,接了话儿去,“有什么可得意的?那些官眷命妇不?过就是势利眼嘛,今儿不?登我们的门儿,明儿叫她?想?登也登不?着!”
“就是这话儿,连那个常夫人,也转投了那童釉瞳,从前跟我们奶奶说得那样?儿好,上?年奶奶过生辰,还属她?送的礼最大,眼下还不?是一样?儿的?可见这些人,真?就都是两个势利眼儿。”
一唱一和间,似两只黄鹂叽喳,将明珠逗乐了,笑颜里掩着一丝恹恹的疲惫,“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来拜访我,本就是为了自个儿夫君的前程,打量着我同宋知濯好,能帮她?们说两句话儿,原就是利来利往,又不?是真?有什么交情?在里头。如今我同宋知濯不?好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了,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们气成这样?儿?”
正值笔住,转过脸对望镜中,仍旧是娇粉靑黛,额心描出了一点桃花,仿佛此春似旧春,新颜还如昨。可花信来时,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①。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脂粉匀净了她?眼睑下淡淡一层靑,遮住了几多长夜里的孤馆难眠。
神心乍离间,但?见侍婵打帘而入,眉梢添了几丝成熟的风韵,“正好奶奶妆黛好了,角门上?来人通传,说是付夫人来了,我让领去斛州轩等着了,奶奶收拾好就去见见吧。”
“真?是难得她?还想?着我,侍鹃,把我那条桃红的披帛找出来。”
不?时穿戴好,里罩浅蓝斜襟褂,外罩姜黄长褙,下身是珍珠粉留仙裙,系着烟粉的长腰带,正搭了桃红的披帛,一身浓而不?艳,娇而不?俗。
萦转牵绕,到了斛州轩,厅外又是一片芍药卓绝,厅内是相交如故。明珠款步进来,虽仍是眉眼弯弯的,却笑得已有些力不?从心,“好些日子没见,夫人竟比原先还显年轻些,可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仙药了?要有,给我拿一颗嘛,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啊。”
才游目旋裙地落了座,付夫人便障帕而笑,眼内嗔着,“要说仙丹,你常年在佛祖跟前儿,要拿也该是你拿一颗给我才是。”
二人对茗品瀹,付夫人且叹且笑,“我家亲戚多,冬日里尽忙着预备年节走亲戚送礼的事儿,连你这里的礼我也只派人送了过来。开?了春,眼见着我们爷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来瞧瞧你。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爷打熙州带回来的一点子特产,你笑纳了吧,可不?许嫌弃啊。”
“瞧夫人说的哪里话儿?”明珠由侍婵手上?接来帕子,蘸蘸嘴角,“如今,也就你肯来瞧我了,我哪里来的脸子来嫌弃你?”
付夫人一听,愁上?眉心,脸色急转直下,“你与将军的事儿,我也听见些传言,咱俩也算比别个多了好些交情?,我有话儿直说,你别恼。按理说,你跟了将军都四五年的光景了,男人家嘛,谁不?是喜新厌旧的?还有那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瞧着我跟我们爷好,我是正妻,可背地里你瞧不?见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不?,这一回来,又新抬进来一个。你也别太?较真?儿,得过且过吧。不?过,我劝你也是多余,瞧你还是荣光满面的,必定也是好吃好喝的过着。”
十色春光映着明珠爽朗的笑,那笑声嘻嘻滑过去,就似滑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落寞,“嗨,还不?就是你说的,得过且过。横竖日子照旧,也没什么不?一样?儿的。”
家长里短聊至正午,付夫人就要辞去。明珠一路相送,返回时,路过一片蔷薇爬架下头,在密匝匝的浓荫里乍然遇见了童釉瞳,正挽着一位年轻雍容的妇人。那妇人瞧着甚为眼熟,明珠脑子里转一会儿方忆起?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一位姓单的五品命妇,就为着托明珠说她?夫君由西路监军里提拔到殿前司任职的事儿,明珠未应承,后来便不?曾登门过。
眼下狭路相逢,童釉瞳先眉眼婉转地笑起?来,正似那娇艳的芍药,初生了一股成熟的媚态,“明珠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她?那样?美,倘若从前是一株花儿含苞,那么如今,正是她?的盛放。几如被她?夺取了光华,明珠心内有一种?相形见绌的窘态与酸楚,忙着要逃奔而去,故而只淡淡颔首,“刚送了一位客人出去,这会子要回院儿里去。”
正欲错身而行,又被童釉瞳清脆的声音喊住了脚,“明珠姐姐,一会儿我去你院儿里找你啊,正好儿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啊。”
闻之,那姓单的年轻命妇掣着她?的衣袖,挑高了眉梢望向明珠,“釉瞳,你也太?好性?儿了些,你是正妻、是主,见了这起?子下人,不?教训她?不?懂规矩,反而这样?和善的说话儿,传出去,岂不?是让这起?子下人都来造你的反?”
明珠旋裙转回来,瞧见了这位单夫人连着玉翡几个丫鬟的面色俱是不?屑。同样?,侍婵也一一将这些小人得志的笑收入眼中,实不?能忍,便跨前半步,“这位是姓什么来着的夫人?你既然说规矩,我也同你说说规矩。甭管下人还是主子,你是客,一个外人,怎么指点起?我们家里的事儿来了?如此不?知礼数,你家里的爷还放你出来应酬,就不?怕惹祸上?身?”
那单夫人一时难堪,吊紧了童釉瞳的臂弯,梗起?脖子讥诮,“我与釉瞳情?同姐妹,不?过是替她?操心才多嘴说两句,你们府里的事儿我自然管不?着,可事有不?公,人人就都说得。”
见境有利己,玉翡亦挺着腰站到了前面来,“多谢单夫人替我们小姐打抱不?平,难得有您这么位有公道的,否则我们小姐的冤屈,可就都埋在这府里了,幸而您今日瞧见了。不?怕您笑话儿,比这还没规矩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我们小姐心地好,想?着人是自幼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便诸多都不?计较。谁曾想?,反叫人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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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几道《点绛唇·花信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