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烛下匀丹雪,周晚棠浅笑微颦的面上始终显得从容不迫,几乎与从前的柔弱懂事儿判若两人,又似乎是真正的懂事儿起来。
细细观之,听着这些寂寞芳心陈辞,宋知濯这才发现,他?对她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的距离比起她所细数的那些他?们同床共枕的日夜更远,远似相隔了天地日月。
他?像是理解了她,已经渐渐褪去了怒气,平静的脸上无色亦无情,“那你可曾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吗?”
她催颓地笑着,却有种不惧生死的豁达,“我常常羡慕明珠,甚至嫉妒,她什么?都有,又风光又体面,还有爷的心。纵然爷现在同她也远了些,到底是要回?到她身边去的,我晓得。她不过寂寞这一段日子,我却是长达几十年余生不尽的空虚寂寞。当?张仲达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忽然一刻也忍不得了,什?么?结果也没功夫去想。没曾想玉翡会闯进来,既然败露了,要杀要剐也就凭爷处置了,只求爷别为难了张太医,是我勾引的他?。”
风露渐深,纱窗外仍旧是人影绰绰,似乎在等着宋知濯下一个决断。而?他?只是站起来,高高地俯睨着她,像主宰一切的君王,收起了他?的屠刀,生出了一分悲悯之心,“张太医我会放他回?家,至于你,也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毫无感情的声线判出了一个尚好的断决,可周晚棠却觉得他?的刀分寸不偏地劈在了她的心上。他?果然是无情的,正是因为他的无情,所以这样有损体面的事儿在他心里?只如吃了苍蝇一般、所以他的愤怒能很快消减。
这时,她方慌乱起来、淅淅沥沥哭起来,旋了膝抱住他?要拔去的腿,“你要杀要剐都好,别送我回?家!我不能回去,你叫我回?去,真?是比叫我死还难受,我求您了爷!我求您了!”
紧接着,便是她脑门儿嗑地的声音。宋知濯却没有垂首看一眼,用一副比秋意还凉的嗓子说出了比冰雪还寒的话,“你留在这里?,终归有伤我的脸面,你回?到家里?,要死要活与我不相干。”
少顷,他?挥袖而?去,弃了这满地的绝望与残心。长夜随之落下来,丫鬟们奔进屋内,音书望着周晚棠满面的泪渍,忙托起她的双手苦涩地笑,“姑娘快起来,没事儿了,爷不是说了吗,不罚您,只将咱们送回?家去。”
周晚棠呆滞的泪眼缓缓在音书面上聚拢,开始细碎地摇着头,“我不能回去音书,我要是被送回?去,太太还不知要怎么折磨我,那些姨娘也不知会怎么嘲笑我、还有家中姊妹,二姐姐、三姐姐她们肯定会把我当?做笑话儿、父亲也会嫌我丢了他?的脸,那样儿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不能回去!”
凝固的泪珠被她晃撒下来,眼中乜呆呆地盯着某处。音书观其仿佛急火攻心,有些疯癫之状,忙死死攥紧她的手,“姑娘、姑娘!那你做什?么?要在爷面前承认?你抵死咬住不认不就完了吗?!”
俄延,她对视过来,额上嗑出的红像未晕开的胭脂,惨烈地聚在她苍白的脸色,“我怎么抵死不认?玉翡带着那么些丫鬟亲眼将我按在卧房,有那么多?人作证,还有张仲达,这个人最是迂腐文酸,他?必定会承认他?自个儿做的事儿!我要是抵死不认,反倒会令更得爷生气,索性还不如认了。我原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想着激爷一下,倘若爷有那么一点儿伤心,也舍不得杀我,不过是狠狠罚我一遭,事情就过去了,我实?在没想到,他?要将我退回?家去!”
“你糊涂啊姑娘!这样的事儿,哪个男人能忍?你干什么?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儿?”
“我不是成心要这样儿做的!”暖黄的光流萤闪烁,周晚棠的脑子里?便滑过那些香肌艳骨的画面,“今儿下午,张仲达给我把脉,说是要看我的面色,我便撩开了帐子。也不知怎么的,我们俩一对眼,我就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他?的手搭在我的腕子上,我一身都觉得软了,他?压上床来,我也没想着要推开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将眼对着颤颤流光的四面墙之间,反复思量着所有的细节,却始终发现不了任何可疑之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地发生着。
而?另四面宽广的墙之间,正笑说着答案。
半烬火柱窜得老高,春莺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桃红软绸褂、撒花白缎裙,在几人注视中另瞧着榻上的明珠。一樘绿幔在她身侧随风蹁跹着,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蛙鸣已次第熄下去,侍双趴在榻案上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明珠则捧着一碗燕窝一口一口地细抿着,一壁拿眼剔着春莺,“照你这么?说,你们姑娘是要被送回?去家去了?那也挺好,以后她也没道理没机会想着法儿害我了,还能自个儿回去过清净日子,大家彼此安生了,倒挺好。”她将眼睇向折背椅上正做绣活儿的青莲,仿佛松一口气,“也不枉咱们筹算这一场,也不白叫沁心姐姐费心。”
青莲抬起眉眼,半笑不笑地打趣儿,“你可得好好儿谢谢人沁心,就为了你这药,她将那些惯常替她们街上配药的郎中都寻了个遍。偏偏你刁钻,药效只要那不重?不轻,又要不急不燥的,什?么?‘那涓涓细细的成效方好’。上回?沁心怎么说来着?可不是说‘你要的这种药不就是说那男女初见洞房花烛的效用吗’,我看她说得有理,一副媚/药而已,怎的这样挑剔?”
“倒不是我挑剔,”明珠叼着碗口,仰头就将剩余的燕窝羹倒入口中,急着囫囵吞下,“我又不是没中过那种药,药效太强了,反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纵然她周晚棠做下那等子事儿,等药效退了,不定怎么怀疑呢,再到宋知濯面前痛哭一场,只怕会查到咱们头上。终归不如这微微一点效用来得妙,等她想起来,也只当是自己动了情,怨不着谁。”
几人相视相笑,春莺提裙上前,也跟着奉承地笑起,“还是姨娘有智谋,您这药配得极好,连张太医那样一个大夫喝了都没瞧出端倪,想必他?现在也闷头只当是自己色/欲/熏/心/呢。”
“也是连累了他?,”明珠满目愧色,怅然嗟叹,“辛亏宋知濯没有为难他,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春莺,宋知濯可说没说什?么?时候将你们姑娘送回?家去?她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安心,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回?家倒好,横竖清净。”
“爷是说这两日让我们这些丫鬟将她的东西打点好了,原封原样儿的先抬回去,后脚便将姑娘一齐送回?去。这一回?去啊,也难清净,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姨娘不晓得。头先姑娘的亲娘在世时已是日子不好过,府里?人口多,开销大,姑娘这一房不受宠,常常都是缺衣少食的。我们家太太也不管,就那几个月例银子也常被其他几个姨娘贪墨了去,姊妹们也是挣衣夺食,落到姑娘手上更没几个子儿,一直是紧巴巴的过日子。现今因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被退回?去,只怕连老爷也难容她了。”
明珠有些吃惊,摇起一把扇咋舌,“我倒是听说她原在娘家日子不好过,却不想是这样落魄,那宋知濯将她退回?去,岂不是要她又回了火坑?”
复起青莲的声音,同时睇来一眼埋怨,“你就别犯你那菩萨心肠了,这会子后悔也晚了,管她什?么?火坑水坑的,终归是她的家,她再接着留在府里?头,迟早才要给你挖个大火坑埋了!”
“我也不是后悔,就是瞧她可怜罢了。”明珠撅着嘴嗔怪,又将眼别回来对着春莺,“那你们姑娘回?去,你是不是也跟着回?去?倒是我不好意思了,为了叫你帮我这个忙,拖累你也回?了那艰难地方去。”
夜风涌进来,刮开春莺的笑脸,“我原就不是伺候姑娘的,回?去了也是到原处当?差,没什么?干系。况且姨娘赏的那些玩意儿,我即便是被赶出去,也不怕的。”
明珠笑一笑,笑容是扑朔迷离的风雾,瞧不清那清澈的眼里几时杂糅进一丝浑浊,仿佛是浸染了人间的烟火,使之有些迷惘地望向门外的夜色。
夜色阑珊,将明不明的空中仍旧淌了漫天的星河。
星河下,是另一双迷茫的眼,绿波已经被猩红的血丝吞没,眼皮红肿无力地半阖着。
暨今,童釉瞳已经连着哭了大半月,日以继夜的泪险些将千凤居整个正屋的墙哭倒。但她除了哭,别无它法,这些时为虚妄地拯童立行,她进过宫,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皇后称病不见后,她几乎又敲遍了每一个所识官宦府邸的大门,然而这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婉言拒绝……
然这些还不是令她最绝望的,最绝望的莫过于她的父亲是被她的夫家一手推上了断头台,而?她的夫君甚至一连多?日不回?家,公公也将她屡次拒之院外。
渐渐的,她的心就被沉在这座冷冰冰的府邸,她每天都在等着宋知濯回?来。今夜他?终于回来了,却迟迟不肯入门。
一阵轻柔的脚步将她红肿的眼猛地拉至帘下,就见玉翡风摇云动的裙寸寸荡开,“小姐,爷又走了,你别等了,快上床睡吧。”
“什?么??”童釉瞳一急,眼泪又吧嗒吧嗒坠下来,“知濯哥哥不是回来了吗?怎的又走了?去哪儿了?”
“还不是因为那周晚棠,爷才回?来便赶上了周晚棠这事儿,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想在家歇着,又回?衙门里去了。小姐你听话,自个儿先睡吧,明儿一早爷一准儿回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同他?说是一样的。”
童釉瞳猛地站起,泪涌无间,一副嗓子早哭得哑涩不堪,却仍旧可听出一些娇柔的稚嫩,“明儿就来不及了!明日就是父亲行刑的日子,眼下谁都不愿意帮我,只有知濯哥哥还有些可能,只要我求求他?,没准儿他就能救出父亲呢?你做什?么?这会子还要去管周晚棠的事儿?要不是你闹出来这一场,知濯哥哥也不会生气,也不会大半夜的还往外头去!”
没奈何,玉翡在她奔流直下的双目中苦劝,“是我不好,我的小姑奶奶,纵然要骂我,且等歇息够了再骂吧。这些日,你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瘦了一圈儿,这样下去可怎么顶得住?”
明月香烛底,童釉瞳只顾着无言洒清泪,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一步,两个手分攀住她两个膀子掣一掣,“玉翡姐,既然知濯哥哥今儿回来,想必是有空的,你去说一声儿,我们套了马车到衙门里去找他吧,啊?”
望她满布的泪痕,玉翡心疼不及,却终又将手垂下,咬牙打?破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小姐,你长这样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才养出了你这么?个实诚的心眼儿。可如今,你得长大了、你得认清这个不好的人世间。我实?话儿说,也不怕你伤心,总是伤心过这一场,你也早些清醒。老爷是救不回?来了,皇后娘娘都避着咱们,可见这事儿有多?难办,况且,咱们老爷就是爷一手办进去的,你真?当?你求求他?,他?就能心软了?他?纵然会在那些小事儿上心软,也绝对不会在这种前途大事儿上心软一分!”
字字刀刀,连削着童釉瞳曾经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片绿湖银波随着玉翡唼唼的声音暗淡了下去,“小姐,你想想,从前爷也忙,不论多晚,总是要回?家的,在颜明珠那狐媚子屋里?时,就是忙到天快亮了也要回?去挨着床边半个时辰!他?如今不回?来,就是在避你呀,就是摆明了告诉你,这事儿没指望!”
玉翡的高颧面颊上生出许多?粉汗,如从前那些被粉饰太平的残酷事实?,“老爷是救不了了,往后连皇后娘娘管不上你了,咱们童府也被抄家了,还有谁能给你撑腰?原来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也是你性子单纯,爷才对你比对那周晚棠好些。可眼下咱们什?么?都没有了,日子却要过,你可曾想过以后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