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的雨迷离地飘忽门外,细细地坠在一片美人樱的花梢,随之发生一种极碎微的颤动。雨小?得似乎伞也不必打,丫鬟们斑斓的裙在水雾中相?错来回,人世纷呈,不过如是。
而门外如画的美景在明?珠眼中似一场空,她的眼注视流淌的万物,又?像是静止的万物。只感觉大千世界正如这些雨打烟笼的嫣花翠柳,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雨。她始终无法理解周晚棠的死?,却?又?觉百转千回,是自己一手促成的,是她的阴谋筑成了这样一个绝境,是她杀死?了她……
未几,案桌上?的饭已被原样撤下去?,青莲窥着明?珠面上?那些流离失所的目光,将一盏香茶推过去?,“我晓得你必定是在自责,将周晚棠的死?一股脑的都算在自个儿头上?。别这样想,这虽与你相?干,可到?底不是你的错儿。”
明?珠涩涩地睁着眼,无泪无神,只是蕴了无数的哀,“这是我的错,姐姐,你不用安慰我,要不是我设下这个计,她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个可怜人,有父母也同没父母一般,有丈夫也同没丈夫,有家像是没家,现在连命也没有了。”
“依你的性子,我猜你也是要这样想。但你也想想,是她自己心术不正,企图害你在先。你若放任,今儿死?的岂不就是你?难不成死?了她是天道不公,死?了你天道就公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儿,若真要怪,我还?是那句话儿,怪她自己心有不正、心有不坚。”
她的眼垂下去?,端起微烫的茶轻轻吹散浓烟,细抿一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过不去?。……姐姐,既然宋知濯回来了,你就陪我到?千凤居走一趟吧,让他给?周家递个信儿,告诉一声明?儿我去?祭奠,我不是正妻,不好冒然给?人家去?帖子。”
“成,那你收拾收拾,”青莲瞅一眼她柳芳绿的对襟褂,温婉地笑一笑,“换件掩襟的,仔细雨水凉了胸口。”
进屋后,果然换上?一件秋香色撒花掩襟褂、浅草绿百迭裙,惺鬓松髻,斜插了两根竹节细碧簪。一柄黄绸伞盖着二人荏弱的肩,飘絮黄叶一般游荡在秋园别院,这就往千凤居去?。
入了院,即见原周晚棠所居的西厢大大敞着门儿,好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手上?或是木桶或是木盆。二人提裙过去?,站在门外往内瞧,瞧着各色软垫、幔帐、衣裳,红粉白衫、冬袄夏裙、大毛小?毛、皮子呢氅,呼喇扔了一地。这些是能扔的,不能扔的案椅桌凳、漆器银屏、各色陈列摆设都有丫鬟们分拿下来用帕子细细擦拭着……
又?听见玉翡尖利的声音由卧房渐近,“都好好儿擦洗,仔细着些,叫我见着一点灰,可仔细你们的皮!能扔的都给?收拾好,抱出二门外架着柴火烧了!嗳、对,就像那些帘子帐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烧喽。一点儿别落下,好好儿的去?去?晦气,这屋里死?了人,咱们一个院儿里,就怕这晦气传到?咱们正屋里去?,若是触了奶奶的眉头,就是你们该死?!”
未几,人已转出外间来,扫眼便瞧见明?珠二人,登时声调便扬起些许,“哟,大中午的,未必你是来送灵的?来晚了,人已经早早儿的就抬走了。”
瞧着满室的物是人非,像一下已流逝了许多年?的光景,昔日富丽堂皇的厅室就成了蛛结萧条的筚户。明?珠心内更加不好受,亦无心再佯作客套,直挂着脸未加修辞地问?询:“我是来找宋知濯的,他在不在你们屋里?”
“在,怎么不在?”玉翡得意地笑起,跨出门来朝正屋遥遥偏首,“不过我劝你识趣儿些,这会子别去?扰人,天大的事儿都先等一等。”
听出了她意有所指,明?珠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却?抱着一颗赎罪之心浅浅失落一笑,“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吧,请去?传个话儿,就说我找他有事儿。”
“那你就且等着吧。”
直直的一个游廊上?,是玉翡意气扬扬的裙衫。明?珠静看一瞬,就朝青莲望一望,抬步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长廊的拐角,抬眼便是那轮满月的棂心窗,圆满得没有一丝残缺,上?头糊着一片鹅黄的茜纱,似乎昭示着里头温暖和美的一切,在这凉雨丝丝的天地间,是那么诱人。
明?珠的眼便被引诱过去?,死?死?地盯着细纱的密孔,想透过它?们,瞧瞧里头是怎么样一副暖玉生香的画面,却?只瞧见烟袅濛濛的一片影。
那些高矮层叠的案、整齐排列的椅,拼凑出明?珠一颗七零八落的心。尽管什?么也瞧不见,她仍旧能想象,想象那些一男一女相?爱的画面——无非是拥抱,亲吻,眼对着眼、鼻架着鼻的耳鬓厮磨,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亲密得好似难分难舍的彼此。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些是她历历在目的、每个夜里的空帐中一遍一遍回忆着的甜蜜。
良久,她将酸涩的眼拔回来,酸涩的鼻深吸一口气,却?不大管用,眨眼的功夫眼泪仍旧似泄下的山洪,摧毁隽丽青山,沧海变了桑田。而廊檐外阴翳翳天空下扬洒的雨,淼淼杳杳的雨,目及处,点点心灰,残红断绿。
不知是哪一滴雨或是哪一滴泪坠地无声,惊醒了宋知濯。他猛地睁开眼,在晦涩的帐中环顾一圈儿,最后就望见躺在他手臂上?的娇嫩美人儿,只觉半雾半烟、似梦非梦。
很快,他抽出自个儿的臂膀,撩开帐下床。淅索套衣裳的动静将童釉瞳吵醒,揉着迷蒙的眼撑起身,就见帐外火急火燎正扎着玉带的一个身影。两个时辰前那些混沌画面又?使她脸红心跳起来,忙掣了被子掩住胸口,撩开帐子,欲语先羞,“知濯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软娇娇的声音将宋知濯唤回头来,便瞧见两片粉绡帐中国色天香的脸,桃红杏艳,绿水浓波,收尽世间颜色。
可这一霎他只觉一颗心一半是被抛撒在外头的风雨中、一半在油锅里煎着,无端端六神无主得很,哪还?有功夫欣赏这人间绝色,只垂着眼拨正了玉带,“我去?你奶奶那儿一趟,我去?瞧瞧她。”
童釉瞳丹霞绚烂的脸上?僵一瞬,复又?弯着眼笑起来,“外头好像还?在下雨,我叫个丫鬟替你撑伞吧?”
“不用了。”
话音甫落,人已是没了影儿,童釉瞳望着窗外模糊的天色,恍觉一个早上?似如光阴十?载,历尽人间悲欢,与一场失落……
那厢宋知濯奔出门去?,一颗心骤紧复酸,惴惴跳个不停,心慌得连伞也不及拿,随意在廊下掣着个丫鬟急问?:“这一早上?,你奶奶来过没有?”
那丫鬟见他一脸焦躁,眼睛似要烧起火,唬得不知怎么好,瑟缩着肩慌答,“奶奶、奶奶就在屋里呀,爷不是才由屋里出来?”
“我是问?大奶奶!我是问?明?珠!”
“明?珠……,来过、好像是来过,来时爷还?在屋里,她就在廊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这话儿恍如一声惊雷劈下来,蓦然使宋知濯只觉自己身在断头台,头上?悬着一把寒碜碜的大刀,诛殛的是他的心。随后,他慌不择路的奔出院儿去?,与他平日里跄济的步伐判若两人。
待他掮着满肩头的雨与汗停驻时,只瞧见了两扇紧闭的院门,便更加急火攻心,握了拳头砸上?去?,“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明?珠、明?珠!小?尼姑!……”
连砸连唤几十?下,门后方传出一个怯懦的声音,“爷,您别敲了,不是我不给?您开门儿,是奶奶不许。爷回去?吧,下着雨,等雨停了或许奶奶消气了就给?您开门了呢?”
“你给?我打开!我进去?了,你奶奶就不生气了。”
“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开这个门儿啊。”
他加了几分力?,将门砸得满院惊响,还?有他的声音,不安地穿透了整堵院墙,“小?尼姑,你给?我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你生我的气,就当面打我骂我好吗?你不要这样,你不要不见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没做什?么,我就是乏了,就在床上?躺了会儿……。”
明?珠就站在廊上?,犹似花间下、泥地里那些被雨催颓的凋敝残香,永远没有应答。
隔着茫茫雨帘,门外的声音稍顿一下,又?复起,“今儿在司里,我天不亮便起来忙公务,后又?听见说周晚棠死?了,我便匆匆忙忙赶回来,等办好她的事儿,我真的累极了,就近就在童釉瞳屋里睡了会儿。你大概也晓得,童家垮了,她父亲被问?斩,这案子是我们宋家督办的,我得给?她交代。就是说了几句话儿,别的真没什?么。”
他的声音像坠入无底深渊,没有回音,他更急起来,雨水浇不熄的燥火烧在他的胸膛,“我原是想回来瞧瞧你的,但见她哭得那样儿,我就多留了会儿,你瞧,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小?尼姑,给?我开个门儿,咱们当面说成吗?总不好就叫我在雨里站着吧?”
“你生气也好,总得给?我个解说的机会吧?哪有就将我关在门外的?”
“我知道错了,求你开个门,我负荆请罪!”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开开门。”
“求求你……。”
这些谎话与真心、忏悔与祈求尽数石沉大海。万籁静寂中,只有雨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背脊,湿漉漉地挂满一身。
最终,他的怒火伴着他的绝望徐徐升起来,“好,我承认,我是不清白。可她是我的……,我凭什?么就跟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小?半年?了,你就老?是抓着这点儿小?事不放,我到?底怎么了我?!”
“成、就算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以死?谢罪成了吧!”
……
明?珠无泪无色的脸别过,旋身进了屋内,任凭雨如何下、任凭他再说些什?么,整个阴沉晦暗的浮生被她抛至脑后,就像某些时刻曾被他们的拥抱一齐抛在身后的乱世。
而她唯一的言词就只是出口即碎的经文,与空谷余响的木鱼,笃、笃、笃……,撼天动地。
绵绵细细的雨在日落之时渐收,翳云散开,西边露半个太阳,将璨光撒向一条官道。两匹马的狂蹄溅起泥泞,沾污了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年?。
前方再二十?里就是京城,而后方是浴风的大嚷,“爷!就快到?京城了,咱们歇会儿吧!马连跑这些日,恐怕也受不住了!”
长吁一声后,两匹马相?继停下。宋知远捡了就近一棵大树,将马栓上?,回首远眺,只见蜿蜒驰道,茂叶复穿,悠悠长路,不见来人。他方把心放下,剔一眼浴风,“你去?找些草喂马吧。”
“是该喂了,这马连着跑了好几天,咱们连驿站也不敢歇,带的料早就吃完了。”
浴风满是黄泥的黑靴踅入一边的茂林中,渐行渐远。宋知远则捡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大石撩衣坐下,仰头便是参天的树与斑驳的天。残照金红红地穿过树罅,落在布满苍苔的山野。
他只觉周身疲乏不堪,没由来地便想起婉儿胖乎乎的手,总是在这种时刻搭在他两个肩头,轻重缓急格外有分寸地替他揉捏,舒服得直令他闭上?了眼。
他果然闭上?了眼,眼前又?是明?珠弯弯的眉眼,皎月繁星聚在她的瞳孔,然后,她对着他媚迭迭地招招手……
疲乏似乎一霎便消散,他深嗅一口气,嗅见了潮湿洇润,百草芬芳,但下一刻,便仿佛嗅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而他幻想中肩头的手,似乎变成一个锋利的薄片子。
他猛地睁开眼,刚要侧目,即见寒光一闪,项上?架着一把带血的刀。随之,一副粗粝的嗓子由身后响起,“小?宋大人,躲了我们这么多天,没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相?逢吧?”
宋知远的背脊僵起,半寸不敢挪动,声音颤颤地响起来,“你们是谁?”
“你不是猜到?了才躲着我们的吗?这会儿又?跟我们明?知故问?。”
身后似乎有两三缕极轻的呼吸,宋知远料想他们是三个人,却?不敢回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小?宋大人就爱个明?知故问?,这个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们来传你大哥和二哥的话儿。大将军要我转达‘心有不忠、不诚、不勇,当诛。’”
话音甫落,又?想起另一个沧桑的声音,“你二哥要传‘行有苟且、偷奸、藏诈,该杀。’”
作者有话要说:跪地求饶,请千万不要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