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秋的?碧空下,是清清静静的?千凤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个院儿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几分,聒噪亦减了几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两个天地,明珠站在高阳中,玉翡则在一线之隔的?浓荫里。因见宋知濯近日对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挺着二两胸脯,一阶之上似讥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说要见就要见?爷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眼下在书房里头,别说你,就是我们奶奶也不敢轻易打扰,你纵有天大的?事儿,也只给我等着!”
明珠正要回嘴,却见童釉瞳踅出门来,冰雪肌肤、红馥香腮,穿着殷红的?对襟褂,扎入牙白月纱裙,浑身似一颗烂熟红透的樱桃,散发着诱人的?、浓郁的?香甜。
而明珠则是淡薄梳妆,浅靑蕙草,仍旧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见到她的?一霎,童釉瞳扶门而出的脚步在裙下顿了一瞬,仿佛这一顿,便摺起了那些对明珠的嫉妒与羡慕。
她走近后,极其甜美地一笑,“明珠姐姐,真不是哄你,知濯哥哥在书房里头困了一天了。要不你进屋来等,我叫丫鬟去瞧门儿告诉一声?正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备好香茶,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着她胭脂揉雪的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羡慕、同情、怜悯杂糅成一股相识不如不识的?怅然。她微张了唇,正不知是应是拒,便听远远的?侧面,另一间屋子打开,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两个手把着门,面无异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话儿,进来说吧。”
随后,他旋身进入阴沉沉的?屋内。明珠牵裙而去,甫进屋,见他已踅到大书案后头的?扶手椅上坐着。待明珠将两扇门阖拢回头后,才?瞧清他的?脸,下颌一片浅浅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他的?眼睛蕴着一片水雾,半散未散。明珠翕然发现,他有些老了,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振地的气度已经老得像一个似乎永不会出错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说笑话儿一样先笑起来,“你知道你坐在这里像谁吗?……像你父亲。我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气派,唬得我胆战心?惊。如今乍一见你,就像当年第一回见到你父亲一样。”
扶手椅后头是一片书海,高而阔的?书海。里头记载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讲解了诸多圣学道理。宋知濯在这些几千万的?文?字里学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甚至也学会了行军打仗、玩弄权术。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书能教给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谢、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诸君,没有书写这个道理,他只能独自面对她的道别,以一颗即将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哑哽咽的嗓音发出声,“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坠下了一滴泪,“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寂静中,宋知濯听见了什?么在碎裂。他缓缓垂下下巴,涩涩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书案,“为什么?就因为童釉瞳?”他的?声音哽一下,带上湿润润的水汽,“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为吃醋,我以后不见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进千凤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带着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为童釉瞳,我至多不过是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冰雪聪明的眼酽酽望住他,如雾如烟,蕴着一些浓情淡似无,“我记得我刚到你们家,你也不会动弹,吃饭、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靠我,我却从没有抱怨过。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照顾你、能帮到你。我从小由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亲人,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没什?么用?好像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自打遇见你,你需要我的?照顾,你喜欢听我说话、听我念经,我说的笑话儿你会笑,我唱的曲儿你也喜欢。一样的,我也会担心?你的?安危,记挂你的?温饱,关心的?烦劳与忧伤。人海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令我牵挂真是好……。”
泪珠由她眼中坠下来,是无数喜悦与伤悲一齐汇集而来的眼泪,她笑着,没有一丝怨恨,“可这几年,你早就已经不是十九岁了,你需要的?也不再是一餐饭、一件袍、一张带轮子的?椅……,你越来越风光,朝之重臣、国之栋梁,这没什么不好,我也十分替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要出人头地,靠你自己,让你父亲对你另眼相看,这也没什么错儿。可你现在自己瞧瞧,你已经不止满足于此了,你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前儿你要你父亲另眼瞧你,于是你出生入死,孤注一掷;昨儿你不想受童立行摆布,于是你布下天罗地网,这张网里头困死了多?少人?就连童釉瞳也因为你没了父母亲人。那明儿呢?你又会生出什么更大更远的?欲/望?你手上握着千军万马,或许明儿皇上稍有不对付,你是不是就要起兵造反?民生天下,是不是要因为你血流成河?”
宋知濯含泪的?眼沉沉地死盯过来,固执地咬着牙,“这有什?么错?自古来男儿为国为家立下丰功伟绩,便少不了流血丧命。”
“这当然也没什么错,我虽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这些道理。”
明珠温柔地笑着,指端拨弄一下架上的?笔,它们便缓缓摇荡着,“可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听不懂动你那些韬略,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那么多?人。往后或许你会对我非常好,对我仍旧情真意切,可我就只能眼看着你慢慢成为你的?父亲,像他那样冷漠无情,像他那样被你自己那些复杂的?欲/望和仇恨吞噬,我却不再能照顾到你,我再也救不了你。”
他眼中闪过一霎的迷惘,攒紧了眉哀求,“你只要陪着我,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可以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吃好喝的?闲玩儿,困了睡一觉,烦闷了就去找你的?青莲姐姐、沁心?姐姐说说话儿。”
阳光由门上的?绮纱内踅进来,为明珠的脸渡上金光,使她像一尊神?佛一样,有着普世的?、悲天悯人的?闳光,“可是我爱你,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个原本你憎恨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走你父亲的?老路。更何况,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争吵,像先前一样用言语杀死对方,直到连多?瞧一眼彼此都生了无限的?厌烦。”
她倏而颓唐地笑一笑,睫畔扇两下,露出一双泪潺潺的眼,“我不想骗你,周晚棠与张太医通/奸,是我使的计,是我给他们俩下了药,她会死,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我原本不想害死她,我原本不想做这些事,青莲姐姐也在劝我,说与我无关,是她自个儿想不开。可一到夜里,我自个儿躺在床上,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会死就是因为我,不管我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难辞其咎。你瞧,连我也变了,我已经不是最好的我了,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最好的爱’去爱你。但我不想再变得更坏,我不想、不想拉不出你,反倒把自个儿也泥足深陷进去。”
眼泪逐渐融掉了一场静谧的告别,弥散开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她仍旧在哭,只望着宋知濯,带着万千歉疚,“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女菩萨,我的?爱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鹃声四起,伴着她的哭声,抖碎了宋知濯的?心?。他曾想好的?那些万不得已的计划一霎便崩塌在她的?眼泪里,碎片里亦惨着他自己的?眼泪,“这些日,我一直在害怕你想离开我,我想了许多办法来留住你,譬如让你身无分文?、让你无处可去,再或者把你关起来。你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你是再弱不不过的?弱女子,我有的?是一千种办法困住你。可我知道……。”
他慢慢踅出案后,站到她面前,哽咽无数,泣不成声,“可我知道,那样我才?会永远失去你。……小尼姑,你没有做错任何什?么事儿,不用自责。”他带着眼泪笑起来,一只手掌托起她的?腮,“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你像最伟大的一个君王照顾着我这个子民,你就是我的?佛陀,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是我,作为你的?信徒,是我不够虔诚。”
尽管她的泪眼仰望着他的?泪眼,中间悬殊着一尺之遥,可宋知濯却觉得是他一直在仰望着这一尊普度“众生”的?女菩萨,由她法力无边的爱里,驱散了从前那些苦难与孤寂。
可他此刻已深陷在另一片欲/海里拔不出脚来,而他的?佛陀无量慈悲的心?业已有些累了。就因为这样一种奇异的?默契,他最后一次吻了她沾满泪的?杏眼与浅唇,目送她为离开,去继续她自己的?,一场修行……
很快,与中秋便只隔了两日,府中家仆纷纷忙开,由千凤居来来往往,呈报采买销账等杂事,又有各家礼尚往来应酬,全托了童釉瞳。童釉瞳亦是初次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幸而得玉翡从旁协助,这才?万事妥帖。
脉脉秋水浸芙蓉、柳叶飘絮的大小径道上,人影丛脞。一双双喜庆的?眉眼行至前,福身朝明珠问安后,又由她身边擦过。瞧着这一切,明珠只觉世?上杳杳,人与人朝夕相对几年,却又难永远,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一股淡愁淡怅笼在她心?甸,一晃,便到了张氏院儿里。目断处,蜂慵蝶羞,万紫千红。宝玲在廊下相望一笑,“奶奶来了?快进屋吧,老爷在里头呢。”
“嗳,”明珠弯着眉眼应声,未几已捉裙入了厅上,未见人影,便穿过细廊转入内间,就见宋追惗正欹斜在榻上看书。她捉裙上前,在罽毯上跪下,深深叩了个头,“给老爷请安,老爷万福万寿。”
稍时,宋追惗阖上了书搁在榻案上,亦端正了身子,“快起来吧。我听濯儿说,你要搬到城南的?‘清苑’里头去住?在家热热闹闹的不好?”
明珠撑起身来,坐到了他就近指的?一张折背椅上,乖巧地笑起来,“我这两年疏于礼佛,前些时候梦到我师父,说了好大框话儿责备我。我想着,府里终归人多,还是‘清苑’清净些。”
浓郁的?乌合香由一鼎汉白玉炉鼎内弥漫出来,有些怡人的?祥宁。宋追惗了然地笑一笑,端起一盏茶,却来不及饮,“你和濯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天大的?事儿,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拦你。你若实在要去便去吧,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一齐带了去,就算我这个做父亲一份心。”
“老爷,我自嫁到府上这几年,连个孩子也没有,于宋家实在无功,实在不敢再要老爷的赏。”
“不要多?说。”宋追惗冲棂心?月门外抬一抬手,不时便有两个丫鬟端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上来,“你在府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先前你母亲在时,因着她那些小性子,你没少受委屈,若不是你,濯儿当初还说不清是个什?么样儿,又替我操持府内琐事这一年,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姑娘家戴的玩意儿,你拿去,就算父女一场的缘分。”
鹘突一霎,明珠拔座福身,倏然有了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老爷,老爷……以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也算跪别父母后,不出小半个时辰,青莲便张罗好几辆马车。其中四季衣裳、各色锦绸绫罗缎子单装了一车,由侍双领着侍梅同车照管;一些头面首饰及往前那些官爵夫人们送的?礼又单装一车,由侍婵领着侍鹃同坐看守;再就是那些十分贵重的?银子、玉簪金钗的?梯己单装了一车,是明珠与青莲共乘。另有侍竹与侍画两个小的?单坐了一辆。连着几辆宝马香车,就在秋阳茫茫下,驶往城南。
车窗外便是王孙吴候、人影憧憧的人海,车马喧天,红紫翠乡的万丈红尘似乎于明珠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静看一瞬,将织金莲花的车帘放下,扭回了身。
正座上青莲正握着一沓票据细看,旁边是大敞着的?一个小箱。明珠亦挪凑过去,瞧那些五花八门的票子,“青莲姐姐,瞧明白了吗?”
簌簌几声纸响,青莲抽出了几张票据予她,“你瞧,这些都是京城的铺子,最少一年也得有个万把的?进项。再有这些,是几处田庄,一年也是四五万的?进项。下剩的这些,有咱们清苑的?房契地契,还有现银票,银票一共有五十万两,另就是几千的?现银。”
听得明珠瞠目结舌,兜着个下巴将手上的?票子匆匆扫过,“我的?老天爷,这么多?,恐怕我一辈子也花不完吧。”
“一辈子?就是四五辈子你也花不完!”
“宋知濯将这么多?钱都给了我,他可怎么办呢?”
“你别替他愁,他有花不完的?钱,来前他同我说了,也不敢太多?的?给你,怕你一个妇人家独在城南,被贼人盯上。若是有什?么大的开销,再遣人回府去取便是。另已跟白管家交代过了,要他们留心?看管院子。这话儿没错,咱们以后单住在那边,你千万留心?些,可别招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
明珠坐回下首,复撩开帘子,街转几何,却仍旧是高阳复织,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见了宋知濯——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袍,身侧是流淌的?、人影汇成的?大江大河,发髻上有长长的月白锦带被缕缕秋风扬起,几如是正要扬帆起航。
马车慢颠着,他们相错渐远的?眼始终在遥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泪就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节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安躺在流香静怡的帐中,宋知濯说她是他迟来的暖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锦瑟烂漫的春意呢?正因为如此、正因这场相爱对她来说是神佛指尖盛开的?宝莲花,珍贵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谢。这是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车窗外的?鹅蛋脸苦涩又动人的?笑着,随后,就有一阵风吹来,红粉白絮一场秋,他们各自落如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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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张载《横渠语录》
作者有话要说:有可能小可爱们不太能理解明珠,那么请看看我文案里《地藏菩萨本愿经》的那句话,大概就能理解她了。
今天字数不够,明天白天二更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