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座九曲桥,下头是一个静怡的?浅浅池塘,飘浮着黄睡莲、蓝莲花、延药睡莲、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莲。缺口碧盘的?叶罅间,游移着银松叶、九龙纹、绯秋翠三样鲤鱼。
淡菊愁烟兰泣露的?傍晚,花厅里已经要开始摆饭。明珠挽着沁心的?手一路过了九曲桥,就是一片山茶,半掩着厅。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这园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独门独院儿,又?那样大,倘若不是节下,真?是难见面。那父子几人?还罢了,因着公?务,总是要碰面。你不晓得,家中有个二?奶奶,这一年我都没瞧见她几回,哪里像个家呀?索性这园子的?屋舍都没个院墙,无非就是这个厅那个殿的?,我常就在这里吃饭,宽敞,丫鬟们另摆一桌一块儿吃,闻着花香,又?清爽又?安逸,连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个胃口了,”沁心障帕一笑?,两个眼弯成狐狸似的?妩媚,“就没见过你这样胃口好的?姑娘,至今妈妈还抱怨呢,说你在明雅坊,活儿干得蛮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头抱着莲蓬的?一群丫头纷纷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脸红,“我从小伺候师父,稍不慎就不给饭吃,又?要下地干活儿,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来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过来了。”
说话?间,已入厅中,中间便是一张髹黑酸木枝的?大榻,两侧各设了两条玫瑰椅与一个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头挂着两片大大的?松绿绡,再?后,就是两张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小案上坐着青莲,听见动静儿已经迎出来,与沁心招呼,“逛了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们这个园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这院子虽比你们家里小,却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这样冷的?天儿,竟然还开着荷花,真?是难为了当年修园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莲请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冲门口一位婆子挥挥手,方回首过来,“这里虽说没有府里大,却也十分齐整了。横竖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来玩儿,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厮递帖子去,可听闻你们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渐渐地,有婆子领着小丫头子们上来摆饭。沁心错着人?影够着眼与青莲说话?儿,“你们这里的?马车过去,到了我那边儿也巳时?初刻了,哪里还早啊?可巧的?是,今儿夜里我打量着京西路衙门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摆局,我最烦这个客人?,懒得应付他。就刚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晓得是你们姐俩请我,正好就打发了那个局子。”
“那你常来散散心,做你们那门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见天儿的?就应付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点儿权势的?就好不得了,在你们面前是半点儿不像个人?了,那没钱没势的?呢,就靠一张花嘴哄骗着,也不是个人?。我们这里倒是清净,你闲着了,常来逛逛,也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言着,青莲抬起一截灰鼠压边的?袖口,朝下案侍双等人?指一指,“我们这里别的?都好,就是这起子丫头们不醒事儿,没规没矩的?,你不要见怪就好。”
丫鬟们鼓嘴吐舌,稍醒事儿的?便站起来端碟子摆饭。沁心见状,只是温柔地笑?着,后又?对青莲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个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办呢?”
合着丫鬟们悄然的?嬉笑?,青莲一张脸臊得绯红,“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头发,也学着明珠当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侧望向明珠的?惺鬓松髻,连着髻上点缀的?一排细珍珠,“连明珠都还俗了,你还去当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还求我呢,叫我替你打听着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读书?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案上已渐摆满了饭食,有白?炸春鹅、鹿脯、海鲜脍、石首玉叶羹、鸡髓笋、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饭。下案一桌丫鬟们的?饭食比着这几样,又?另添了几样,一时?便叮当清脆地嗑响起来。
青莲握着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兴的?模样,“嗳,你可别替我擅作主张,我何时?说了我要嫁人??难不成你是闲我了才要将我发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弯着一对杏眼,甜美而讨好地笑?着,“肯定是要叫你自?个儿挑一挑的?。回头沁心姐姐说下合适的?人?,合了八字,咱们想个计谋,叫他到家来一趟,你隔着屏风瞧一瞧,也说说话?儿,好麽咱们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个,我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青莲仍旧不大高兴,只管夹着菜,“我说不嫁就不嫁,你可别当我是害臊了说的?,我这是认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饭了赶我出去,我倒没什么话?儿好说。”
明珠一时?语塞,倒是沁心出来打和,“青莲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这个年纪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莲叹一口气,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晓得,我从前有个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来明珠进?了府,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就只想守着她平平安安的?。要说嫁人?麽,也没什么好处,我瞧过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过几年,就又?跟仇人?似的?,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阅人?无数,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曾见过绝对好的??”
“绝对好的??”沁心稍顿一霎,复如朗月清空一样笑?起来,“别说男人?,你可曾见过绝对好的?‘人?’呐?谁都有个长处短处,真?是什么短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萨、天上的?神仙。”
青莲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们家大爷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怎么二?人?还闹到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这样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起我来?”明珠攒眉而笑?,眼中蕴着一丝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时?候就成仇人?了?不过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闲,没什么可来往的?罢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说的?话?儿?好端端的?两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还不如个远房亲戚。”
沁心只是笑?一笑?,窥着明珠,“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是明珠每个夜里都在思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一缕风、一片叶、一个笑?,“我为什么要恨他啊?连一个仇人?我都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何况是一个曾经与我那样相爱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不再?只对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从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经因为那些日子有过很多快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阳照着朵朵金茶,一片暖黄中,明珠稍显寂寥的?笑?容也是温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个家规甚严的?宋府为什么纵她如此,从不用那些世俗的?规矩束缚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向着太阳在生长的?,不抗拒拥有,亦不恐惧失去,没有谁可以扭转这样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阳东升西坠,便又?朔风骤紧,和花就阴的?另一间屋子,粉尘与阳光同?时?落在这里,却仍旧照不暖四面冷的?墙、与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书?案上,宋追惗盯着手上的?帖子,未几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辽兵此次胆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备而来,绝不像是这定州军情里说的?,‘区区十万人?’而已。”
案前墩着一个四四方方兽耳炭盆,如水流动轻焰映着宋知濯莺色的?衣摆如一面静怡的?水。他拧起的?眉心饱含了为国之忧心,沙涩的?嗓音里暂时?掩埋了那些儿女?私情,“父亲的?担忧并无道理。辽兵十万大军在定州边境十里外扎营,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十万兵马不过是先遣军马,后面恐怕还有更?多的?兵马过来,看样子,他们是决心与我朝交战。”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棂心月洞门下,宋追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轮回与传承,大概就是一个悲哀的?自?己在儿子身上重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比那时?的?自?己更?有勇气去原谅那些得不到爱,并选择告别。
高楼又?西风,画堂复冷月,宝鸭盘桓着乌合香。宋追惗的?眼渐渐被水雾所蒙,恍神间,就见远榻上,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①,年轻的?张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脉脉含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只是恬静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动,生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却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心里:
“对不起,我很爱你,从前那些好不是骗你的?,那些坏才是。因为我害怕,你可能会嘲笑?我,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还会害怕。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人?爱过我,父亲母亲兄弟手足,只有算计与残害,我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防备着,连睡觉也担心有人?要来害我。你的?爱那么天真?炽烈、毫无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世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很害怕当我适应了这些好,就没办法再?适应残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爱上你,你却不再?爱我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绝拥有,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由你拦住我马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张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春寒三月的?梅还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倒只是笑?着,一霎又?变做风韵的?老态,最终消失在星月与烛火的?光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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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字数有点少,请别介意,被评论区刷负影响了下,明天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