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宋府完成了两次葬礼,秋与冬,撤下没多久的?灵幡又?重新挂起,迎着朔风,与整个?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人间。
风声与人声的?呜咽内,是?浩壮的?丧仪,众人悲鸣着,送走了一缕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终是?惨白,似乎是?掏空了血肉的?空壳,可明天,宋知濯知道,只要明天,他又?能是?那位运筹帷幄的?一朝宰辅,谁也阻挡不了他,他天生就有着胸怀大义的?无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椁被几个?壮丁抬入陵寝内,伴着周遭风的?咆哮,二三百的?仆从俱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整个?墓道被封填上、最终成为平地,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葬在这?里。他们又?在上头立起一个?崇闳的?汉白玉墓碑,密密麻麻的?隶书?拼凑出?了宋知书?短暂的?一生,也不过是?三尺长、二尺宽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头,低垂着眼,将拓的?每一笔横竖撇捺一一睃遍,似乎就细细瞧完了他最“疼爱”的?儿子的?耳眼口鼻、发梢及眉宇。
尔后他蹒着步子,些微佝偻地登舆而去。宋知濯则滞后一步,将整个?墓林梭巡一遍,有轻烟淡霭笼罩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埋着他的?先辈血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以后大约还会?埋葬他的?父亲。但他睃巡着这?里,只觉这?里与那座辉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个?“家”吞没了他的?情与心?,那么这?里也终将腐化他的?肌骨。
东风紧,恰一场芳菲梦醒,台榭轻烟弥散的?园内,鱼儿还是?那样闲,除了不见当年红粉艳香,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廊庑下,楚含丹将始终无泪的?眼望向天空,只觉有些胀胀的?干涩。她罩着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罗裙,连腰间的?裙带都是?白的?,松鬓上插着小小的?白绢花。远处,明珠亦作同样装扮,款款牵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渐行渐近。
“二奶奶,”明珠轻柔地唤她,仿佛怕惊碎了满是?裂纹的?琉璃,“老爷与宋知濯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你?一个?人能成吗?”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时业已消尽,面上洗净淡妆,冰雪一样透彻的?白,“没什么,有管家婆子们照管着,还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着我忙什么,你?去吧。”她顿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来,“谢谢你?,明珠。”
风拂过她的?面颊,不知由哪里卷来一片琼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业障,是?一只轻蝶寒花。明珠细窥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儿珍重。”她正欲旋裙而去,恍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噢,差点儿忘了,我在外头招呼官眷时,好像听见丫鬟议论,说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说,连个?大夫也不敢请来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来瞧你?。”
那轮细柔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径,凭高望及斜阳,照着她消失的?远处,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间,楚含丹倏而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单单成了宋知书?的?遗孀,亦是?茫茫人间的?遗孤。
未几,夜合由屋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叠起了眉心?,“方?才?好像听见大奶奶说慧芳怀孕了?”
“还没请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楚含丹旋裙踱入屋内,风撩起的?裙,是?单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举止娴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总管房说一声儿,请个?好太医来,诊了脉,要是?真的?就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夜合骇异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窥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饶过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与柔情,“宋知书?与我作了一辈子的?对,我们两个?都嘴硬得很,他更是?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软话儿。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
恰有丫鬟捧茶上来,夜合接过,面色已改成了一团欣慰,只是?眼里总有些怅然?若失,“可惜爷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就去了。要是?他晓得了,指不定多高兴。……小姐做得对,甭管什么天大的?仇,人没了,就尽消了吧,往后你?还是?要好好儿过日子的?啊。”
茶香清暖,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炭盆,楚含丹的?脚尖前就有一个?,倏明倏暗地闪着暗红的?光。一双秋水翦瞳眸将这?间屋子细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纱成诗,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红如昨,窗外花有千树,独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内满填了一种空落落之感,只觉尘缘浮生,似一场虚梦。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不知哪里来的?玉磬响,清脆地敲打着宋知濯的?心?。他立时毕恭毕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谢陛下天恩!只是?……臣已无所求,只望陛下恩准臣辞官之请。”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赵穆背过身去,未知喜怒,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罢罢罢,你?既已无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胜归来,我便准了你?请,就当是?封赏了。”
“谢陛下恩典,臣自当万死以报!”
“你?退下吧,去集结兵马,明日出?发。”
“臣告退。”
俄延一瞬,赵穆方?转回身来,望着殿门外那抹被太阳与雪光映得猩红的?身影,在苍茫天色里,尤为刺眼。直到这?个?背影消失在目及内,他方?踅回案上,睨着地上不知何时跪着的?人。
此人未着朝服,穿一件玄色绸缎襕衫,胸前黑线所绣一只鹰,黑曜石一样的?瞳孔狠厉而阴鸷,其声暗涩涩的?,似乎藏着无限杀机,“臣吴坚,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坚起来,”赵穆一个?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着眼睨他,“你?方?才?也听见了,宋知濯要辞官。依群臣之谏,过了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他碰巧就在这?时候来辞官,可见是?很替我那儿子着想啊。”
“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交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头上是?一轮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宋知濯挥退了众人,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情望着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人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人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情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头有碎玉的?光辉,“府里头有父亲,能乱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粉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人。”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爱过她,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只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头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入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字数少了,明天一起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