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离那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去了半个月,清苑已挂起喜庆的红绸、贴窗花、换对联,不为新春,只?为新嫁。

满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门笑靥暖融粉沁,雪肌羞怯,杏妆梅鬓,伴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丫鬟由府门处旋裙带风地?朝里跑,笑着奔着,尤甚蝶弄晴影。

绣阁轻帘,罩住了侍双绰约窈窕的身姿,明珠面含喜色,拨帘而入,几个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静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瞧见了一张翠娇红韵的脸,“你瞧,多好看,真是长大?了。”

侍双原埋首整理着红艳艳的衣裙,听见声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张脸,胭脂亦盖不住的红,她仰起头,眼里闪着初嫁独有?的、大?大?的喜悦与小小的担忧,“奶奶不是在前头厅上招呼沁心姑娘与几位官眷太太?”

“我来?瞧你好了没有?。”明珠笑着,望见她眼里一点点感伤,轻言宽慰,“怎么了?大?喜的日子,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是最烦‘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她握着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干侍双睫畔的泪花儿,笑意带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还?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烟纱霞绡裹着侍双,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样美。她轻轻哽咽一下,扬着脸像是为自?个鼓劲儿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奶奶不是说‘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惯来?没个双全’?就算公婆真对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着他们对我好,我尽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求奶奶,想必是铁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诚心,我就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好。再说奶奶不是总教?导我们‘好不好儿的不在别人,在自?个儿’?我才不怕呢。”

“真是长大?了。”明珠将她罩着满身繁琐的身子搀起来?,笑中?带着欣慰的泪花,“我记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们都是些半大?点儿的小姑娘,数你和侍婵大?一些,也不过十五六,一转眼,你就嫁人了。我倒没有?什么嘱咐你的,你比她们都懂事儿,性?子也沉稳些,人又聪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这个你拿着……”

言毕,轻盈转身自?另一个案上拿来?一个髹红狭长的檀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支金簪,嵌着绿油油的一颗大?玉珠。几个指端动一动,谁知还?有?关窍,竟然将匣盖儿剥开?一层,抽出一张小折好的纸,“这只?簪子原先我买时花了二千银子,你留着,回头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当?了,也能换个一千七八的。这个是二千的银票,藏在盖子里,以后实在有?什么难了,就拿出来?使。只?是这两样东西可别叫他和婆家人晓得了,是你自?个儿的梯己。”

“奶奶,我不能要,”侍双一只?柔荑将阖上的匣子推开?,连摆着头,晃响了满头珠翠,“您已经给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妆了,况且我手上还?有?这两年您赏的东西,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给我了。”

“拿着!”明珠嗔圆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钱,又不是今日打金钗明日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着你,你拿着吧,也好叫我安心。”

到此节,二人眼泪均是簌簌而下,侍双正欲磕头,却见侍梅侍竹几个小的跑入门内,嘻嘻哈哈推搡着、乐着,“侍双,你好了没有?啊?新郎官儿都到了,白管家正领着往厅上去呢!”

这时二人才将泪线收干,合着众人一齐往那边儿厅上去。厅上早已挤满了一堆人,付夫人连同要好的另两位官眷太太、沁心连着另两个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还?有?青莲自?不必说。

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声内,付夫人年长一些,站出来?主持着大?局,“按理说是要拜别父母,可听说你这丫头没有?父母亲人,明珠,你就当?是她的父母,还?该坐到高堂上,让她拜一拜你。”

“夫人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明珠含笑推拒,却见姓陈的新郎官儿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奶奶请上坐吧,奶奶当?得的。奶奶为我与侍双的婚事操了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就请奶奶上座,受我与侍双一拜。”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着这一双璧人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着他们,眼泪一霎便?扑朔而来?,待二人起身,她果然像一个母亲,下座握紧了侍双的手,朱唇微启,却又无言,只?把她的手轻轻拍一拍,尔后,目送他二人在仆从簇拥中?走出门外,踏入那一方情天?恨海。

门外的金色的阳光,与一段金色的韶华,流年一样的人影喧嚣着,伴着笙、竹、管、弦各色仙乐闹开?。直闹到酒色阑珊,醉颜争妍红玉,方散。

月华初上,旋即便?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涌出,伴着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着沁心的臂弯,最后一拨才将她送出园子去。

二人慢悠悠地?绕着霜雪渐渐消融的花间,沁心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宋大?人都走了半个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没有??”

身后尾随着另二位姑娘与丫鬟们,嬉笑喧阗内,明珠的声线是一条孤寂的溪水,涓涓细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风雪大?得很,大?约还?得有?半个月吧。”

二女相笑相依,沁心披着大?毛斗篷,绣鞋探出裙边,闲庭信步,“我听见青莲说,宋大?人走前还?来?找过你,可见他是真心,怎么你却犹豫了呢?”

明珠笑着,将头摇一摇,“我也不知道。”

“你是怕什么?”

她思忖一下,面色恰似风之?萧瑟,“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怕往后日子那么长,要是哪一天?又出什么岔子,又要将这些伤心经历一遍,多费劲儿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紧她的手,望一样明亮的星河,“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如今却忸怩起来??唉,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人,你从小落到庙子里,我从小落到堂子里,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说起来?好像天?差地?别,可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信你瞧头两年的雪影、就是你那个师姐,还?不是由庙子里落到了堂子里,可见命数难定啊……”

“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总觉得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儿,无法相提并轮。”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儿?”沁心睐目过来?,犀利的眼横波媚迭,“我瞧着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说几句话儿,你听听看。也不怕你恼,这么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没变过,不为别的,就为了在这些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心里有?个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热的过日子?这心里有?个念想,方觉得日子好过些。所以我劝你,别想那么多,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就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等哪一天?,他心里没你了、或者你心里没了他,才算完呢。认识你这样久,我也想明白了,受点伤不俱什么,可怕的是没伤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辈子,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这不叫活着。我都想明白了,怎么你却糊涂起来??”

明珠细细聆听,最后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来?,“你瞧你,我不过也是个人嘛,难免也有?个害怕,你却说这么一大?筐话儿来?教?训我。我不过是有?些没底,嗨,想想也是,没底儿的事多了,我颜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怕这一点儿伤心难过?无非就是往后再难过一次罢了,也总比后悔要强。等哪一天?我心里没他了,或是他心里没我了,再潇潇洒洒的好聚好散。”她将腰一歪,裙如风拂柳漾起来?,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听你的。”

皓月星辰,玉点冰枝,明珠心内倏然舒畅地?放下,前伤不过是过眼云,而她应该无所畏惧地?去爱她所爱的,直到不爱的那一天?。

她所爱,在风之?北。途径一月的雨雪风霜后,大?军终于抵达定州边关,比起延州,这里更加恶劣。风卷着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将将士们的脸与唇割出细小的伤口。安营之?地?离梁、黄、付等前线战士们所距一里,这是一片干涸的黄沙地?,每日喝霜饮沙,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可谓天?差地?别。

才卸下盔甲,只?见黄明苑拨开?帐帘进?来?,抱着一顶银晃晃的头盔,面上是二寸的须与满布的细碎伤口,见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礼,“将军来?得真是及时,有?敌报说,辽人大?军已过了鞍子山,约莫就是过几日便?到。”

营帐外是来?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声,却无喧闹。宋知濯将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横架上,罩着紫貂领的襕衫旋身过来?,下颌结了靑霜,眼睑下是一条干裂的细口子,如柳叶缝一般狭长。

有?士兵送来?两碗水,二人就着斗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项倾尽。宋知濯抬了手背横揩了唇与下巴上的水渍,撩开?衣摆坐在长凳上,“粮草可已到前方?将士们死伤如何?”

“回将军,粮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与周边几个州县补给,倒没饿着将士们。正如八百里递给将军的军情上所说,自?我们来?,已与辽人三?十万兵马打了三?仗,末将等不力?,有?负将军盛名,虽说未让辽兵寸土,却死伤三?万将士。”

“辽兵自?幼生活在这黄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气,无疑对他们是天?助,可我军将士自?幼在中?原长大?,对这里不适应,难免吃亏。你传我令给梁、付二位将军,辽人那三?十万大?军同我方纠缠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尽,正好由我这里调三?十万兵力?过去,趁着辽兵大?军还?未到,先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也给将士们鼓舞士气。”

“末将领命!”

稍刻,黄明苑退出军营,与另一将士一同抽点兵马,独宋知濯在帐中?。长途的疲惫已被这里的黄沙肃杀所洗净,他随意洗了把脸,便?将剩余将士召集入帐部署,忙碌得已经没有?闲暇想起明珠。

可当?塞北的月玉镜一样悬照着人间、当?严酷的风沙融于黑夜时,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想起她,想起她没有?回答的沉默,只?觉比战争更残酷、更揪心。然而只?等第二天?乌金复起,他的脑子又会被危机四伏的战事填满。

三?十万人马抽调走后,剩余大?军仍旧原地?未动,直到黄明苑带来?捷报,“不出将军所料,辽人三?十万兵力?已是疲惫不堪,被我军将士围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与他们的大?军汇合。”

宋知濯的眼虚起,睫毛将干涩暴烈的风沙滗成虚影,一行走,一行扭头对身后一将士吩咐,“写个捷报八百里传递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让圣上与宋相及满朝文?武百官高兴高兴。”

“是!”

尔后,他扭过头,思忖一瞬,“明苑兄,传我的令,让付将军领兵追杀,务必不能让他们的人马汇合,要是他们汇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机,我军胜算就少了一成。记得嘱咐他,若是与辽人后头那五十万大?军撞上,不可莽撞迎战,撤退,不能让我军有?折损!”

“末将明白!”

那黄明苑旋身而去,铠甲上的灰斗篷被狂风撩起,似烽烟里的狼毫。宋知濯则继续与剩余将士梭巡沙场演兵的部分士兵,望着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身手与皮肤上的伤口,就像望见了山河的破裂。这一刻他不再是富贵无极的小公爷,业已想不起那些锦帐暖枕,他只?记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与这些年轻士兵们是一样的,将以血肉之?躯,替家国山河、父母亲人、以及自?己爱的人挡住那些风暴与狂沙。

直到众人修整好杀奔前线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阳一样炽烈的眼望着下头的雄兵与虎将,不再是温柔风趣的情郎,而是护国卫家的将军,或者,只?是一个深受父亲教?诲的儿子。他用锵然嘹亮地?训诫着,声音贯入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不妨告诉各位,我宋知濯已向圣上请辞!未有?多日,我便?让出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将士们!你们若有?谁想当?此职的,便?在此次大?战中?,让圣上、让百官、让我!看到你们的本事!”

底下是雄壮的呼声,掀起烈烈沙,撼天?动地?。呼啸而来?的风沙夹着宋知濯的虎势之?言,“将士们!我们到这里,为功名仕途而战、也为父母亲人而战、更为江山君王而战!看看这里,看看这片荒漠!这里是我朝江山之?防线,我等即便?战死于此,八十万尸骨也要垒成铜墙!绝不让外贼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人潮内是起起落落的红缨枪,将士们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绝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一阵狂沙将这些气势如虹的声音吹至四面八方,到富贵的京师,已成了一阵冬雪。

琼玉温柔倾落,渺如烟云,妆额换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门框,望着叠嶂亭台,如错落江山。她想着宋知濯,未知边关的风沙将把他吹得如何沧桑,却知南来?北往的风,吹送着她的思念。

思念如袅烟,被青莲的声线打断,“今儿元宵,老爷让人来?传话儿,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饭。”她跨进?屋内,扑腾着裙衫上的雪,“我已经叫明丰去套马车了,将几个姑娘都带上,让她们也去与府里的旧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们留在家里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转入内,拨开?一阙水晶帘,落到榻上。明珠刚烹好的茶,给她捧来?一盏,“成,未知老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来?人说是好了,”青莲呷一口热乎乎的茶,或吁或叹,“老爷麽,你还?不晓得?家中?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苍生社稷,头年三?少爷没了,他也没怎么样,后来?二少爷没了,他也不过是病一场。连当?年太夫人没了,他也不是照样儿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珠乌蛮髻上缀了碧玺珠,如璇玑闪耀,“我看未必,老爷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谁都不晓得。对了,二奶奶怎么样儿了?你可问过?”

“问过,说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见显怀了,她就操心这个事儿呢,别的也没什么可忙。不过闲暇时还?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内琐事。”

稍稍颔首后,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儿来?的那个赵公子你瞧着怎么样?与侍婵可相配?”

青莲颦额而思,将头点一点,“相貌倒是不错,比前头你看的那些都要好,只?是听他说话,家里像是做买卖的,商贾人家,终究不大?妥。”

“这又有?什么了?商贾人家虽说比不上吃官粮的,可也是正经人户啊。缘分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侍双那位陈姑爷是好,是读书人,可那是他们俩有?缘,未必侍婵跟这个赵公子就没缘。我私底下悄悄问她,她像是喜欢的样子,只?是脸皮薄,只?是红着脸。但她的父母不是蛮看中?这个赵公子的?我瞧着不错,余下的就让她们家里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银子便?是。”

屋外不知风雪何时已止,吹进?来?一缕风,合着青莲的叹息,“要是绮帐还?活着,只?怕上年里你就替她将婚事办了。”

说到此节,二人双双垂首无言叹奈何。直至明丰上来?报马车套好,这才动身往宋府里去。

小丫头子们一入府门,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开?,自?去寻旧里交好的玩伴。明珠与青莲探着鞋尖,缓步往大?宴厅上去。

不想迎头撞上赵妈妈,喜得明珠赶紧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现让青莲掏了些赏钱予她,“妈妈好,开?年了,妈妈女儿可好不好?您在府里头可还?顺心?”

“顺、顺!”赵妈妈拈着帕子,乐不可支,“你年夜饭那天?回来?,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谁想人多,我也就没去,今儿可巧,能在二门外遇到。”

“妈妈如今还?在厨房里当?差呢?”

“正是呢,还?在厨房,嗨,我一个脏兮兮的烧火婆子,不在厨房,未必还?到二门外迎客不成?”赵妈妈障帕嬉笑,稍顿,面色渐渐沉下来?,“自?你走了,我如今还?烧饭给哪个吃?几个主子也都是各有?厨娘忙活,我不过就是盯着些。如今府里是那个童家小姐与二奶奶一道管事儿,两个人嘛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儿那个玉翡,忒可恨了些!仗着主子的势,在府里处处耍威风,横竖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横竖妈妈做好了分内的事儿,也不怕她挑刺儿。”

“是这个理,唉,你瞧我,说了这些话儿,倒耽误了你。你快去吧,老爷也快到家了。”

这一辞,便?在皑皑雪光内辞去了余生。明珠挽着青莲自?去,满院湖光山色,画屏如景,人影恰如旧,春色即当?新,可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纷错而去的下人们,明珠却觉心内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厅上亦是一样的冷清,青莲与夜合等侍女同滞廊外,独明珠打帘进?去,只?见左首是饭厅,一张大?大?的圆案,配着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则是轻绡隔着的一间花厅,明珠见楚含丹坐在对过的一张折背椅上,这一方却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没说话儿,各饮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来?,骤然莺声如蜜。楚含丹先迎起来?,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满香腮,见了明珠,却颇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来?,“你到这里来?坐。”她引着明珠坐在侧首的折背椅上,中?间隔着小小方案,“一连又是十几日不见,你在清苑忙什么呢?”

那些爱恨情仇交织的旧年景不知何时在她们的裙边撤退,生出些温情的笑意。明珠同对过的童釉瞳颔首示意后,将脸别过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抄抄经,理理佛,同丫鬟们在园子里闹一会儿,要不就请个戏班子进?来?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丰唠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铺子没开?门儿,哪里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来?,错过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见她恹恹地?笑着,“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边倒是热闹,一些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动,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这边冷冷清清的安静。”

明珠将头慢点着,回首就见着童釉瞳赤诚诚的目光,逮着了空隙搭讪,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说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啊?我还?没大?听过京城的戏班子呢,你给我说下一个,我回头也请来?唱一唱。”

“嗯……有?个叫‘云霞班’的不错,我常叫去。”明珠与她相笑,同样的,过去那些乱糟糟的时光已如风吹过耳畔,剩下的,似乎只?有?清澈的未来?,“嗨,你在家也是闲着,要是不嫌,什么时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来?你们听。”

或是虚情、或是真心,似乎都不大?重要了,三?人只?是温柔的寒暄。直到宋追惗进?来?,方停了这一场冷清的热闹。

只?待三?人纷纷行了大?礼请安后,即开?了席。一如往年,仍旧是满桌的珍馐,白煎羊肠、豉汁鸡、杂熬蹄爪、盐酒腰子、酥骨鱼……人却就只?四个,围着大?大?一张圆案,像隔着漫漫人事与情海。明珠想起入府头一年的家宴上,人挨着人坐在一起,不论是否真心,好歹是维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里像如今,人同人离了八丈远,中?间填塞了孤寂。

这是支离破碎后的残美,谁都没能逃脱。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场国破山河,无情而嘶哑的,“濯儿媳妇,”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着明珠,“昨儿有?军情送来?,边关一路告捷,濯儿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不必记挂他。只?等这些时再打完一场硬仗,就能班师回朝了。”

明珠笑着应承,瞥眼见童釉瞳面色无异,方放下心来?,“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一场“团圆”就在这样的孤清中?迎来?乌金西坠,各人仿佛俱含着千万斤的心事,却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场。

明珠正披了斗篷赶着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着肉桂色绉纱袄与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来?,像极了一朵端丽的木芙蓉。二人带着夜合与青莲一齐曼步玲珑地?往府外头去,其中?所行过多少楼台亭阁、多少游廊花间,就走过了多少流芳岁月。青春成了她们身后长长的影,终将被拉扯成一条记忆的线。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我想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