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前方,是花开初夏,碧草芳菲。捱过了半月,明珠的身子像一株野花,百折不挠地恢复了康健。当府内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中,她?已?笑颜依旧,恰如春风。

“瞧,大爷没了才多?久,她?就又笑容满面了,真是愧对与大爷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这话儿不对,难道前人?死?了,后人?就不用活了?总比天天哭得要死?要活的强些吧。”

“那也没见她?哭什么。”

“未必哭还要哭给你这个老婆子看啊?”

人?言似飘絮,擦过明珠萧瑟的裙,她?置若罔闻,恬静地由海棠道上拐了弯儿,进了院儿。廊下?是好几双好奇审视的眼,她?也做没瞧见似的,撩帘进屋,穿过细廊,进了里间儿。

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她?拈着帕子揩去浮汗,行了个礼,“老爷,我要回去了,来向老爷辞行。”

宋追惗由书案后抬首,搁下?了笔,“你身子好了?”

“好全了,”明珠被他身后支摘牗里迸进来的光晒得虚了眼,“已?在府里耽搁了一月了,也该回去了。”

一切如旧,二人?的眼波中,除了光华不在,仿佛从没有一个血亲挚爱死?去。宋追惗撑起半身,挡住了那些灼人?的日光,将她?细窥一瞬后,倏而一笑,“这倒好,你也不用人?劝,自?个儿就什么都能熬过去。既如此,你便去吧。”

“那老爷千万保重身子,往后,我就不来了。”

在宋追惗一瞬的缄默中,红尘浮生已?游荡过辉煌的整个府邸,掠过了繁华盛织的水榭亭阁,走过百年基业,至如今,家业凋零。有那么一刹,他觉有悲从中来,在满身的富贵权重里,他如此贫穷、贫穷到只剩这些冰冷的权力,使得他倏然醍醐灌顶,理解了一些他原本不大能理解的话儿。

最终,他像一位年迈而普通的父亲,将手慢着招一招,让明珠上前一步来,递给她?一个匣子,“这里头,有一些我在江南置办的产业。我记得你老家是在扬州,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做了半辈子父亲,也没做成个样子,真是、真是很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钱,好孩子,你拿着,往后别再亏了自?个儿,别、别再委屈了自?个儿……”

明珠注视着他眼内闪烁的水星,接过了这只匣子,捧在手中。过往种种,皆散于?她?自?己的一场沉默里。

她?是这样以为的,以为散尽了业障情孽,于?是日子就照旧,一天淌过一天,一天盖过了一天。那些前来安慰的人?一时踏破了清苑的门槛儿,后来渐渐的,就不再来了。唯独侍双侍婵二人?,总来陪着说笑。

侍双怀了身孕,罗裙下?肚子微显,眼睑下?长了几颗小雀斑,喜悦地扒在她?的笑脸上,“奶奶,回头孩子生下?来,可?得求您给娶个小名儿。家里公婆都说,奶奶是礼佛之?人?,又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有颗大慈大善的心,替孩子取个小名儿,只怕也能沾沾奶奶的福气,将来保不准这孩子就能鸿运当头,男孩儿就能做状元郎,女娃娃只怕也能做个一品诰命夫人?呢!”

榻边的高案上墩着盛冰的鎏金铜盆,却不大管用,侍双仍将一把白缎纨扇摇着,不时拈帕子蘸蘸额角的粉汗。明珠的心却还嵌在哪个冰窟窿里没捞上来,故而一丝汗未浮,反穿着一件软绸长褙,由脖子拢到膝。

胭脂在她?面上虚浮着,眼内的星光已?坠落在邢州的那条长河内,笑容却尽量维持着喜乐与圆满,“那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可?请大夫瞧过没有?要是外?头没有可?靠的大夫,我叫白管家往宫里请个资历深的太医来给你瞧。”

袅袅绿窗残梦断,倏而东风。侍双瞧见她?掣拢衣襟的动?作,一霎心血漏尽,却扑一扑睫毛,抑下?了那些汹涌而来的心酸与眼泪,“这也诊不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请哪个大夫来都是一样的。我倒是想着头胎生个男孩儿,毕竟夫君如今就只娶了我一个,虽然公婆说我们还年轻,生儿子生女儿都好,往后日子还长。话儿是这么说,可?我到底有些不放心,只怕往后就有了什么变故。”

“这是你多?心,”明珠倒手扶鬓,扶起她?直直往下?坠的心神,“要我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都是你的孩子,难不成就为着是女儿就要吃什么大亏不成?不怕的,就算他陈家要娶妾,也不怕,日子还在你自?个儿手里握着呢,是笑是哭,在你自?个儿。”

“我知道,所以起初怕,现在就不怕了。往坏了说,我手里还握着那么些银子呢,就算是他陈家不好,大不了让他写休书!我虽无父无母,还有奶奶这一个去处呢。往后我还回来伺候奶奶,想必奶奶也不能不要我。”

“我就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清苑几十间屋舍,还怕没有你住的?”

一番语笑嫣然在冷冰冰的盛夏里溢淌,淌过了明珠憔悴的眼角眉梢,她?不留神便睃过了屋外?的燕,翦翦柳絮随风,姿姿花叶碎影,一切都那么好,美得失真,她?却有些不确定,是否真的还有力量走到远方。

侍双目及她?一个薄弱的微笑与失神的杏眼,说笑声到低沉下?来,换了副轻柔而悲伤的腔调,“奶奶,说实在的,我来了这么多?趟,天天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您,我们说再多?,也没有您明白事理的,只得说笑两句。跟了您这些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您哭哭笑笑,不过几日就好了,凡事儿必不往心里去,有时候,我做丫鬟的在边上瞧着,就觉着您真懂事儿,不过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竟那么识大体?懂道理。可?未免也太懂事了些,什么事儿也不叫别人?操心,却懂事儿得叫人?心疼。”

她?一垂眸,比明珠先掉出泪来,“奶奶,您把我们当亲妹子亲女儿那样疼,从来就没个上下?之?分?,可?我们也心疼您啊,您有什么苦就同我们说说,纵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您就当纾解纾解也成啊。”

缓缓地,明珠下?榻而来,拈着条素面粉绢躬下?腰替她?搵着眼泪,“傻丫头,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听说怀着身子哭对孩子不大好,可?不该哭。”言讫,她?直起越来越越纤细的一把腰,缓缓走到门框上倚着,“甭操心我,我没事儿的。不信你瞧那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还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总是往前的。”

她?极淡地对着满园的千娇百媚一笑,手指抠着门框,就像攥紧了一缕风。她?对风祈求着,“带我往前走吧,我没有力气,有些走不动?了。”在心里。

大概无人?了解,她?仍是满怀希望的,期盼着时光骙瞿而来,能裹着她?继续向前,向着余生几十年奔去,别停在这里,只是,别停在这里。

侍双在后凝视她?月光一样薄的背影,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流,奔流不尽。直到去了青莲屋里,那一双眼肿得跟鱼眼泡似的,抽抽搭搭地坐在折背椅上,只顾着埋首掉眼泪。

小丫头子上了茶,她?也不喝。青莲见状,低低一叹,“你来是替明珠开心的,怎么自?个儿倒哭成这样儿?快将眼泪收起来吧,仔细哭伤了身。”

“我难受嘛青莲姐,”眼泪灼伤了脸,侍双只有帕子轻轻蘸着,“我从小无父无母,这世上,就奶奶待我最好,看她?这样儿,我难受嘛!她?哭一哭倒好了,却只是笑,我是担心她?结郁在心,回头引出来什么大病。就是眼下?,你瞧瞧,一日比一日瘦的,不是打坐念经就是睡觉。我想不通,怎么奶奶这样好的人?,却总是受苦,老天爷真就是不开眼!”

“好了好了,你快别哭了,回头哭坏了身子,你家姑爷闹到这里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可?担不起。唉……想来,这大概就是命吧,难说得很。好了,我去瞧瞧她?,你也该回去了,省得你家姑爷等急了,明儿再来吧,啊。”

斜日花飞,青莲的留仙裙摇过桥廊流水,像一尾优雅的鱼。进了屋,就见明珠呆坐在榻上,满屋里一个丫鬟也没有,独她?一个人?,穿着郁金色的对襟褂,橘黄的百迭裙,倘若来一阵风,便能刮落这片枯黄的叶。

青莲亦是个不爱哭的人?,近日却为她?落了整个六月的雨水。眼下?抑下?了酸涩,绽出明媚而刻意的笑脸靠近,“今儿晚饭叫厨房做了道腌胡瓜,又消暑又爽口?,你也挪动?挪动?尊驾,一齐到厅上吃一些?小丫鬟们见天儿说‘奶奶不在吃饭都不香了’,你就当是为了姑娘们,也陪着一块儿吃些。”

窗外?又是一场日落,捱过了这一场,不知往后还有多?少场。思及此,明珠恹恹地笑了,别过眼瞥她?,“你也不用变着法儿的劝我,我此时不想吃,总有想吃的时候,过两日就好了。”

蝉鸣一潮压过一潮,在明珠心内撕心裂肺地喧嚣。青莲稳座于?对榻,莞尔一笑,“过两日过两日,你总这么说,可?一过就过了近两月了,再过两日又是多?久呢?”

见她?未答,她?唼唼地吐出一筐话儿,“明珠,我晓得你是个不用劝的,可?我也拿你劝二奶奶的话儿来劝你,你自?个儿想想,你要是总这样不好好儿吃饭,爷瞧了会怎么样?他只怕比我还急呢。你想想你们俩,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将心比心的,就是为了他,你忍心这样亏待自?个儿的身子?”

到底不知这话儿有没有打动?她?,只是见她?垂眸一笑,一滴泪就砸了下?来,说起些莫名其?妙的话儿,“我昨儿梦见他了,他在怪我,怪我在他临走前把他冷在那里,就冲这个,他大约也不心疼我了。”

那双泪涔涔的眼抬起,如一轮玄月,残缺了一半,“我梦见我在一条道上走着,他就闷不吭声地跟在我后头,他喊我,我没应,后来他扯我的袖口?,对我说:‘你别走太快,你别忘了我’,我甩开了他的手,我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等我醒来,便内疚得要死?。姐姐,我真想日子快点往前,又真怕日子太快了,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可?是、可?是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我的心也太硬了,真怕哪天一睡醒起来,就真的把他忘记了。真怕他的音容相貌渐渐模糊,他的名字从此就只是个供在厅里的牌位,他的身体?就只是座荒野孤坟,而我,有了新的高兴日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再也想不起他。”

青莲摆正?了眼色,深深轻轻地望着她?,“这样不好吗?”

“不好,”明珠立时摇摇头,甩下?来几滴泪,“要是真这样,那我的人?生里,就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儿都没有了。”

门外?旋着一群昏鸦,时光由它们扑簌簌的翅膀下?流逝、消失,不论明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曾停止。

偶时她?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了些,快得一夜白头,偶时又觉得走得太慢了,慢得夜似乎永不会再明。她?在无涯的时光里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几曾记那一天,她?出现在饭厅里,叫丫鬟们乍惊乍喜,拼命忍着眼泪簇拥过来,“奶奶快多?吃些”“就是就是,这是奶奶爱吃的火腿煨鸡丝”“奶奶吃好了再到园子里逛逛”……

青莲将罗圈围着的丫鬟们挥一挥,指向下?首那张饭桌,“都回去坐着,围在这里做什么?”

满桌四盘八簋,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丫鬟们讪讪退下?去,青莲复笑,替明珠布菜盛汤,“瞧瞧你,原先胳膊上还能捏着点软肉,眼下?一摸一把骨头,赶紧多?吃些,那些金丝血燕、鱼刺羹汤的再名贵,都不如吃饭强。”

“姐姐别忙,我自?个儿来。”明珠执起象牙筷,果然认真吃起来,喝几口?汤,只觉胃里暖呼呼的,渐渐融化了她?冰冻的心。

鸡蛋黄一样的日落悬在天际,将落不落的悲恸亦渐渐悬在了脑后。青莲瞧着她?细嚼慢咽,像是瞧见了天下?最欢喜的事儿一样笑起来,“昨儿沁心还递帖子来,说是要来瞧你,这下?好了,请了她?来,咱们听听戏,也听她?唱唱曲儿,热闹热闹。”

闻言,明珠抬首起来,娇面重有了丝丝缕缕的欢颜,“这倒是,这连着两三个月她?不曾到我这里来了,是生意太好的缘故?明儿就将她?请来了吧,纵然生意好,她?必定也不会拂我意。”

“生意好麽是好,却不是为着生意好不来的。咱们爷出了事儿,她?也跟着不好受了几个月,递帖子给我说原是想来瞧你,又怕彼此见着更伤心,故而没来。”

明珠将头略点点,送了一口?汤,“倒也是,她?比我还难呢,心里不好过,还要同客人?笑脸相对。”她?顿一顿,似乎思忖着什么,“姐姐,我想着,沁心年纪也大了,再有年把,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即便是容颜不衰,可?明雅坊终归不是个好的安身之?处。不如我拿了银子,让她?自?个儿赎身出来吧。”

“你这话儿说得不对,”青莲摇首嗟叹,无奈攒了三千,“你当她?是没钱?你想想,她?的客人?大多?不是做官的便是做大买卖的,一般的人?哪能叫得了她?的局子?她?有钱,你未必不晓得。只是赎身后往哪里去呢?她?自?幼就无父无母,赎了身,买个宅子,往后呢?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未必叫她?到街头讨饭吃?你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辈子。”

凄风苦雨地一叹,饭毕日落,又是长夜。明珠盘在一张狭长的案底下?,案上供着一尊玉像观世音,雕工极好,面上分?明露着普度众生的悲悯。玉像两侧皆有鎏金兽耳小香炉,长长的线香点点残灺,熏了满室浓浓的檀香。

半点朱唇翕动?,唱咏着一段《金刚经》,却似诗,似歌,或许只是单纯地祈求。直到长香燃尽,她?撑地由蒲团上站起,拉开了外?间的两扇门。风迷离而入,拂动?了她?的裙与袖口?,满地霜华,一抬眼,便是一轮不知什么时候填满的月。

月下?是沾满人?世浮尘的女子,她?扬起脸,盯着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寻哪一颗?旋即就望见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盏孔明灯。灯缓缓跃过层叠的屋檐,颤颤的焰火吸引着明珠的视线。

未是节庆,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灯的,明珠心头生疑,直望着那盏灯高高地悬起,下?头坠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隐约有字。她?凝神眺去,上头泼墨所书“撒杯倾酹酒”五字,只道是谁在祭奠去世的亲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进屋。谁知刚撤一步,电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个清风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着,“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那是一段歌谣,不知是哪里的调子,此刻由遥远的旧时光扑朔而来,填满了她?的耳与心。

她?心内开始怦怦地跳起,望着那盏高悬的孔明灯飞奔出去。正?在一条长廊撞见挑灯的侍竹,可?爱地笑着,“这么暗了,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明珠的眼紧盯着那盏愈发升高的灯,摇手一指,“那是哪里?!”

长风萦绊,飞扬起她?二人?的裙衫,飘飘欲仙向宫阙。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启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运河一个小码头,就离咱们园子不远,从后门儿出去,沿着左边儿那条道一直往下?走,走个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说完,明珠夺了她?手上挑着的绢丝筒形灯便往廊头奔去,身后是侍竹乍惊的呼声,“嗳,奶奶要往哪里去?奶奶有什么急事儿我叫人?打着灯笼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开的宁静,长风遥遥相送,送着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烟纱,温婉而飘逸地奔跑在一条芦苇驰道上。她?不时仰头望那盏灯,好像它是她?即将要忘却的某些事,某个人?,以及某段温暖温柔的旧时光,曾弥补她?人?世苦难的一段美丽时光,拉长得足够填补她?余生漫长的孤单。

她?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晃荡,里头烛光飘摇,却始终不曾熄灭,惊醒了两侧高高的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萤火虫徐徐升起,点亮了周遭的黑暗,而头顶的月与灯、星与火则燎原了整个夜空,在这片夜空底下?,她?望见了那个几乎要带走她?整片记忆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尽头,背后是黑暗的长河,身前是东倒西歪还没点亮的几盏孔明灯。萤火虫与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圆领袍。他的发带在夜风中漾起,如身后一艘大船的帆,带着风尘仆仆的笑颜。

就在明珠如梦如幻的呆愣里,他说话儿了,仿佛是刚由某段轮回里跋山涉水而来,“小尼姑,我还在想,我要点几个灯你才能瞧见,你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灯。”

明珠站在两丈之?外?,只觉身在亦幻亦真的一个梦海里,发怔地与他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内,流萤逐渐填补了他们所隔的距离。她?的手紧攥着灯笼的挑杆,攥得几个指节发白后,眼泪簌簌下?来,“真的是你?”

芦苇一浪一浪地摇摆,没过了宋知濯的个头。他在风里笑着,是她?的泪点亮了他的喜悦,“是我,”他说,一步一步迈过来。“你瞧,我曾对自?个儿发誓,往后不再让你哭的。没想到才一见,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不是梦?”

她?的眼泪流成了他身后的大河,填满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风,即将要靠近,“不是梦。”

望着他踏云而来的步伐与面上略显恶劣的笑,明珠一瞬丢盔弃甲,扔了灯笼调头就跑。宋知濯敛起一霎的慌乱,三两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么?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烫的,我真是个大活人?!”

他将手一掣,即将她?掣旋了身,望着她?的眼泪,只觉心痛复回,心痛使他相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他伸出另一只手,抹一下?她?的脸,那么多?的眼泪,擦也擦不尽,流也流不干。她?是个不大哭的人?,却将一生的泪水都倒给了自?己,于?是,他便情愿肩负起了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泼下?的萤火徐徐绕在他们身边,托举着这对幸运的有情人?。明珠心内几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这大起大落的心绪,她?便抬起脚,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没死??!你要是没死?,我今儿就给你打死?在这里!”

他骤然痛得龇牙咧嘴,揉着膝扬起个万恶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阎王老爷又放我回来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来一滴泪,“我舍不得死?,因为人?间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满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不清醒,你还愿意度我吗?”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风而去,“我修为不够,渡不了你!”

他赶过来,拦了她?的去路,眼睛里凝聚着这世上尽有的深情,“可?我记得,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

后来,路有清风,天有朗月,长长的芦苇迎风摆浪地送着这一双人?影,曼萤悠悠,浮在他们的高低错落的肩头,衣衫与裙面。而月亮,从未如此圆满地,照着一场圆满。只愿天上人?间,年年此夜。

明珠的声音已?经有些平复,只是仍带着一线哭腔,“这么说,老爷晓得棺材里不是你?”

宋知濯将她?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只被刀枪磨出硬茧的大掌,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就抚慰了他长达几个月的血雨腥风,颠簸与流浪,“自?然是晓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圣上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的确确是死?了。说起来真是险,那剑眼瞧着就要刺进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还在等我,大约,是在等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于?是猛地蹿出股劲儿,翻身就跳了涯,下?头是一条河,万幸没给我摔死?。我心知吴坚他们不找着我的尸骨必定是不会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样有个牙印的尸首丢进河里,又伪造了一样的伤口?,等人?打捞上来,早就泡得个面目全非了。”

“我说呢,怎么我走时,老爷同我说了那么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儿。”她?倏然顿住,紧扣着眉心,“嗳,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没路了,难不成你要带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神秘地一笑,将她?手上的灯笼高高举起,隐约于?黑暗里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扬州,我请二殿下?在扬州替我上了个户籍,从今往后,这世上就没有宋知濯了,只有‘宋远行’。”

“宋远行?这名字真难听。”

“难不难听的业已?定好了,你凑合着叫吧。我上月在扬州已?经办了处宅子,这就是来接你的。多?滞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咱们连夜上船,睡两觉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渐渐靠近码头,明珠险些被这富丽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只脚刚踩上板,却骤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哪有就这样走了的?清苑怎么办?还有青莲姐姐和丫鬟们,还有我的钱!”

脚下?的黑暗里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发愁的眉心,“这时候就别想这些了,钱有什么要紧?你舍不下?丫鬟们也罢了,等我们到了扬州,再传信儿叫白管家将她?们送来就是。清苑我现在不能回去,只怕会有圣上的眼线,因此我才在这里放灯。”

浪花儿在他们的脚下?,伴着哗哗的水声,明珠将绣鞋狠狠一跺,“什么叫‘钱有什么要紧’?可?太要紧了!咱们到了扬州,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宋知濯拽着她?的手,满目浓情不褪,“钱麽我去挣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难道我还能饿着你不成?小尼姑,别想了,快上船吧,咱们早点出了京城早点平安。”

明珠拨浪鼓似的摇头,萤火虫渐渐聚拢来,照亮了她?瘪嘴鼓腮的娇容,并松开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过惯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节衣缩食,我适应不过来。况且那是我的钱,我凭什么不拿?搁在这里也是白搁着,你府里头那些银子咱们不要了总行?就留给童釉瞳。可?清苑里头面首饰银票房契地契什么的,得有好几百万两呢,再有老爷说在扬州给咱们置办了产业,这不是现成的好事儿嘛!这样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你上船去等,横竖离得近,我至多?半个时辰就来!”

言讫,她?不管不顾地飞裙而去,借着茫茫月色,连灯笼也未拿。

无可?奈何?地,宋知濯只得朝她?翩跹而去的倩影嘱咐,“捡要紧的拿就是,别什么都想着带!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里没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头,黑暗中,由船舱里走出来明安,“爷,奶奶不会将阖家都搬来吧?咱们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语,以一双含泪的眼眺望着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岸的浪潮,淘尽了苦难的沙,沉淀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满足与幸福过,仿佛从前所有的苦涩与辛酸,都只为抵达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来的那一刻——幽人?空谷,夜鹤惊飞,芳心潜天涯,芦絮成纱。她?蹁飞的橘黄披帛与草色留仙裙后头,是几位艳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来的身影,逐渐滚烫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开始,炙热的血液沸腾了他处处焦土的整个人?生。

冰雪融后,月未残时,崇闳富丽的大船点亮了灯笼,在风与浪中摇曳。宋知濯拥着明珠站在船头,望断天涯远,告别了芦苇与漫天的流萤,亦告别了过去好或坏的一切,那些笑与泪凝结的旧时光在他们耳畔飞灺而过,黑夜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许永不会停歇,但幸运的是,在命运的坎坷中,他们遇见了彼此,而惊涛骇浪中,他们抓紧了对方。

倘若还有什么可?怕的,必定只有前面那些月月岁岁的流年,他们之?间那些一个眼神便能点燃的激情与欲念,大概会被时光逐渐磨噬得平淡。但没关系,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见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没关系,哪怕欲/望会消解,爱亦会流淌在他们朝夕相望的眉眼、萦绊在一餐一饭之?间。

只要这一刻,他们还相爱,那么就有着与世长存的永恒,幸福将古今无诗,丹青难写。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带一下接档文《阉夫》文案,这本完结八天后开新,谢谢大家的支持!

《阉夫》文案:

袁芷秋是苏州风月场中有名的“女状元”,入幕之宾无数,又皆是过眼成烟。她唯一记得的男人,是年幼时救过她一命的少年。

那时他说:“你要活,活着才有盼头!”

于是她摸爬滚打至今,成了天价的风月娇娥。

不曾想这位少年却成了如今苏州城只手摭天的权宦——陆瞻。

时过经年,故人重逢,陆瞻已经不记得自己。

但她仍旧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自己的命运里。

袁芷秋:“我要嫁给你。”

陆瞻:“呵…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袁芷秋:“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

***

陆瞻这一生,可以说风光无限,也备受唾嫌。人在苏州,权势滔天,人人都要巴结他,奉承他。

可背过身,又都骂他:“呸!不过是个阉人!”

他却十分享受这种能让人屈服的权势。

这种日子过太久,也就渐渐淡忘了,他曾经也是志高存远堂堂正正的男人。

直到遇见那位苏州城的女校书——袁芷秋。

她说:“我看过你残破的身躯与破碎的自尊,所以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来爱你。”

他这才明白,所谓残损,好像只是一个等待她来治愈的溃疡。

【食用指南】

1、女主不洁,男主不好说

2、阴狠太监男主×偏执不是善茬花魁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