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即嫁小公爷

作者:再枯荣

众人纷纷颔首揣测,却猜得都不大对。唯有宋追惗,搂紧了她,望向窗外的海棠落樱,万千安慰都化作一抹笑意,充满刻骨的温柔宠溺。

待哭够了,张碧朱方抬起泪涔涔的眼,嗔着他,“你笑什?么?瞧我哭你很高兴是不是?”

他仍是笑着,垂眸凝着她的泪眼,吻了她腮边的一滴泪,“别怕,即便你生了孩子,也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美。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个水仙花儿一样的姑娘,是我的妻子,不是孩子的母亲。”

那双飞花泪眼,委委屈屈地仰望着他,一霎又哭,“三?哥、三?哥,我就是怕,好像生了孩子,我就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了,人们会尊我敬我是个母亲,连你也会愈发敬重我是孩子的娘,再不会因我是个少女那样宠我了!父亲、哥哥、还有你,你们只会要我稳重,要我贤良,像个好母亲那样端庄!”

他两个手把?住她软玉一样的肩头推开一寸,将她举到自个儿的膝上,含笑的眼酽酽注视着她的眼,“张碧朱,不论你多大年纪,脸上长出多少皱纹,都是那个娇颜胜花的少女。你可以不用稳重贤良,你大可以永远像个小姑娘似的同我撒娇,你可以永远娇纵任性,而我,会永远守护你的纯真。”

攀在他肩头,她泪潸潸地笑了,两个胳膊软软地锁住他的脖子,幸福的眼深信不疑地眱住他,却忍不住想多听听他难得的甜言蜜语,“真的?不哄我?”

“不哄你。”他纵容着她晶莹的眼泪打湿了自个儿的华裳,此刻就真正地希望她能永远如此无忧无虑的幸福。

实则追溯起来,由撩开车帘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希望她能永远保持着那些愚不可及的勇气与傲慢,不必跌入人世的苦海,经历那些风雨飘摇的浮沉。他太知道自己了,是凶狠的风暴、是吃人的恶鬼、是绝顶自私自利的独行者。故而他拒绝了她,以这样儿的方式保护着她的天真与赤诚。

可哪晓得命运有着它自个儿的轨迹,他们终究结为夫妻,注定是一对爱恨难算的怨侣。

“三?哥?你怎么哭了?”

灺去的残阳难分难舍地告别了人世,丫鬟不知何时进来静悄悄地点了灯,又臊红了一张脸猫着步子出去,他们谁都没留意到这异常。只有张碧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眼睑下将干未干的零星水渍,她伸出指端轻轻抹拭一下,确实是泪,她简直不敢信,“三?哥?是不是我太任性了?”

他抿着一丝丝笑,将头摇一摇,“躺了这半日,又费了那些力,你饿不饿?我叫丫鬟摆饭在卧房里,你就在床上吃?”

“我不,”她坐他的膝上,属于她的永恒王座,扬起下巴颏,“我要去外间吃,躺了一天,骨头都躺软了。”

“不行,你才生了孩子,怎么能下地?”

“怎么不能?我好得很!”

“不行,你听话儿。”

她撅起嘴,固执地把脸偏到一边,“那我不吃了!”到底饱尝过他的冷漠,她又不放心地将脸别回来,将他晃一晃,“三?哥,三?哥……我又不是出门去,都是在屋里嘛,三?哥,依了我吧,啊?求求你了……”

他的威严最终臣服在她娇滴滴的委屈里,硬着嗓子远远朝台屏后头喊一声儿,“那个……芸儿!叫人将饭摆在外头,不必端进来了。你再进来,给你小姐多穿两件衣裳。”

折腾一番,张碧朱裹着一件秋日里的氅衣落到案桌上。恰逢门外一个陪嫁来的婆子见了,慌跨进门槛儿,挥着一条绣娟儿,仿佛是面临了天大的祸事,“哎哟我的小姐,你怎么就出来了!你这才生了孩子,哪里能下地的?这夜里风多大啊?你还要命不要?我说爷,您也不训一训,反由着她,这还得了?快进屋里去躺着,叫丫鬟们将饭摆到里头去吃,快!芸儿、快搀小姐进屋去!”

那芸儿正由细廊里出来,臂上挽着件斗篷,又恼又叹,“吴妈妈,快不要说了,她哪里肯依啊?”

“不依不成?!”婆子将身子一挺,倚老?仗贵地朝张碧朱瞪过去,“这吹了风可是了得的?况且凳子那样凉,你就那样坐下去?自个儿的身子不要了?”

呵斥半晌,张碧朱纹丝未动,瘪着脸只不理她。将吴妈妈干急在厅上,局势一度紧张。幸得宋追惗轻轻一笑,将张碧朱抱坐在腿上,挪过她的碗,朝吴妈妈吩咐,“没事儿,你们下去吧,将帘子放下,也吹不着什?么风。”

那吴妈一双眼臊得不知往哪里放,只得将帕子一挥,领着屋内的丫鬟一道退出去,哪曾瞧见张碧朱得意洋洋的小模样。

这人一得意,就容易登鼻上脸,果然就在她身上应验。只见她捧着碗呷一口热乎乎的汤,回过脸去得寸进尺,“三?哥,我想吃水天楼的金丝芙蓉糕。”

“那我叫人现去买了来。”

“不要,”她惺忪零乱的发髻上未有珠翠,素面朝天,纯态生香,“你带我去水天楼吃好不好?平日里都是下人们买了来,我还没去过水天楼呢。”

宋追惗握着她的腰,一霎惊诧,“哪有姑娘妇人到酒楼里去的?那里都是些吃酒耍乐的男人,你去了,算怎么回事儿?你想吃,叫下人去买回来一样的。”

她将碗往前一推,垮下脸来,“我不要,我就要去!我成?天转来转去的,就是这府里头,我也想出去逛逛嘛,平日里不论出去做什?么,都是憋闷在马车里,说起来是个千金小姐,其实许多世面都没见过。”

闻风而动的烛光流淌在玉甃之间,罩住宋追惗整张无可奈何?的脸。他起初是想治治她跋扈的性子的,谁知经过这一年光阴,是他在寸寸妥协,“好吧,出了月子再带你去,回头我叫人裁一身男装咱们装扮装扮再去。眼下先将饭吃了,回去安分躺着。”

月牙儿高悬,似她的眉眼,“那你得陪我一道睡,不许再去那边儿院里忙什?么公务。”

他笑着沉默,像是在斟酌,片刻后将下巴稍一点,“成?,陪你睡,快吃饭。”

此夜,重檐卷春,尘落锦瑟,几如一寸窄的甜梦,困住了这一双人。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叮咣撞了银碗碰了玉碟,浅脆如乐,而宋追惗什?么都没吃,只是揽着她的腰载着她,嗅着她发间的茉莉花儿香,隐约升起一股令他无所适从的、安稳的幸福。

往后的半个月,日渐炎热,群芳乍现,院门外的海棠簌簌摇曳,刮落院墙内满地的花瓣,引了蝶羞莺艳。

依着规矩,张碧朱头上绑了额帽,据吴妈妈说是为了防头风,因着众人看管的紧,她只得不甘愿地听从,却始终嫌那额帽显得老?气,偶时便要嘀咕两句,“真是难看,又不能出门,还要戴这么难看的玩意儿,哪里是坐月子?分明是蹲大狱!”

“小姐别扯,”芸儿才绕过台屏,端着碗补药过来,将左右小丫鬟遣退,独坐到床沿,“您就忍忍吧,再十来天就好了。况且哪里丑了?就是为着怕您嫌难看,才特意做的鲜艳的颜色,显得俏皮得紧呢。来,将药喝了。”

虽有满腹牢骚,亦只得老?实喝了药、漱了口,趁机将被子揭开了一截,“天儿这样热,还非要我捂在这样厚的被子里头,又不让我洗头,还不让我洗澡,我浑身都痒痒了,脏死了!”

“忍着吧,熬着这一月,总比往后落下什?么病根儿的强。”芸儿依旧将被子掣来给她盖住下半截,含笑试探,“我才刚去瞧了小少爷,如今可长开了,可爱的要命,小姐,要不我叫奶妈抱来您瞧瞧?”

稍有片刻,见她不言语,芸儿将声音放得十二分软,“终归自个儿肚子里落下来的肉,哪有不心疼的呢?我叫奶妈抱了来,您也抱抱,否则时日久了,母子俩就要生分了,往后小少爷长大了,指不定都不认得您呢。”

她到底妥协,撇下嘴角,“那你去叫奶妈抱过来吧。”

“嗳,这才对嘛,哪有当?娘的生下孩子半个月都不带瞧一眼的?反倒是当爹的,每天出门儿前或是回来时都去东厢瞧一眼,就连那边院儿的大少爷都来瞧过弟弟呢,偏您心硬。”

末了芸儿捡了空碗退出去,不时便将奶妈领了过来。那奶妈倒像是比正经娘还要疼孩子些,怕她又发怒,只将孩子托在自个儿怀里哈下腰给她瞧,“太太瞧瞧,现在可是不丑了,多漂亮呀,您瞧瞧。”

她板着脸将眼挪下去,正巧熟睡的婴孩儿睁开了眼,明亮的瞳与浓密纤长的睫毛呼扇两下,恍而对她笑起来。瞧见他白嫩嫩圆润润的脸,她亦随之笑了,将两臂摊出去,“给我抱抱吧。”

随后一团踏实的重量徐徐落入张碧朱怀内,她这才有了些为人母的欣慰,垂首朝孩子笑一笑,“叫娘、叫娘,快点儿,叫娘……”

那小小一团嫩肉睁大了眼开始咕咕咭咭地笑个不停,伴着奶妈讨巧的笑声,“哟,我的太太,这才多大啊,哪里就能说话儿的?怎么的也得满了周岁才能学着说话儿呢。”

两句话儿说得她颇感失望,笑容渐渐沉下去,正要将孩子递回去,谁料那张小小的嘴一张开,汩汩涌出些粘稠的乳白水液,唬得她惊呼,“哎呀这是什么?快接过去,脏死了,一会儿沾我衣裳上了!”

奶妈忙接过去轻拍,握着绢子将那些秽物轻轻揩去,回了笑眼过来,“这是吐奶呢,常有的事儿,小孩儿都这样,再长一长就好了,太太别担心。”

她将那湛青的襁褓复瞧几眼,垂下眸盯着自个儿交缠的几个指端,“弄干净了就再给我抱抱吧。”

奶妈理一理襁褓,又交到她怀里。想来是母子连心,婴孩儿一霎又笑起来,露出了粉色的两片光秃秃的牙龈。她盯着他,笑颜亦重回娇面,“他平时都做什?么呢?我听说孩子小时候可不好带,他好带吗?”

“太太问这个,倒也是奇了,”奶妈靠床一步,亦垂眼盯着孩子笑,“这孩子再好带也没有了,又不爱哭,饿了拉了也不哭,甚少听见他哼哼的,只是笑,就只一点,像是喜欢脂粉味儿,姑娘们一挨近他就笑,任谁抱都行。我瞧啊,咱们小少爷必定是有大福之人,只是长大了,难免风流些。”

“这就能瞧出来有大福了?妈妈尽会说好听的哄人。”

“我哪儿敢啊?太太瞧瞧,这样爱笑的孩子,必定是手里握着大福气呢,半点儿也不知道忧心的。再说了,咱们府里是什么样儿的人家?以后必定是同爹一样,也是个为官做宰的料!”

正说着话儿,便瞧见宋追惗进来,她连忙招呼,“三?哥,你快来瞧,这孩子不丑了嗳!”

远远地,宋追惗将官帽搁在了一张高案上,踱步过来,“长一长就好了,孩子都这样儿。”他挨着床沿落座,埋首瞧一瞧婴孩儿,露出一丝笑意,“给奶妈带下去吧,他该吃奶了,你也该吃饭了。”

末了,屋内的人已退了个干净,他刚要欺身挨过去亲她一下,却不想被她远远避开,立时便攒了万千疑惑睇住她皱成一团的眉眼,“怎么了?”

“别挨我太近,”她往帐璧挪了一寸,臊红了脸,“我、我都半个月没沐浴了,我自个儿闻着都有味儿了……”

他却像不在意,仍旧固执地凑近,一只大手拂着她的发鬓,抵着她的鼻尖笑,“我怎么没闻见?你夜夜趴在我怀里,我闻着还是茉莉花儿的香。”

“茉莉花儿头油嘛,”她直勾勾盯着他一双大眼,顽皮地笑着,“亏得吴妈妈没说不能抹头油,否则我自个儿都要把?自个儿熏死了。”

“你要是真觉着不舒服,等入了夜,叫丫鬟打了热水来用帕子蘸了擦一擦。”

“可算了吧,现如今这些丫鬟可不肯在这事儿上听我的,只唯吴妈妈的命是从。你叫她们来,扭头就去告诉吴妈妈,她又得将我耳朵念叨出茧子来。”

他的掌拂一下她的腮,缓缓拔座起来,“没什么,就说是给我洗漱,叫丫鬟们出去,偷偷地擦洗,不叫她们晓得就是了。”言讫,他朝外头嚷一声儿,“进来更衣。”

待真入了夜,天儿亦随之凉下来,却有海棠似语,蔷薇低吟,一切沉寂在春夜无边中。芸儿端来一盆热水,依着吩咐才退出去,张碧朱后脚便掀了被子爬起来。

这厢拧干了绢子,撸起两截银红的袖将左右两个小臂细擦一番,再将脖子洗一圈儿,正欲解了衣带,恍想起床沿儿坐着看书的宋追惗,便腼腆地握着绢子回首,“三?哥,要不你先到外头看会儿书,等我擦洗好了你再进来?”

宋追惗安坐在两片挂起的帐中,眼儿未抬,卷着一本《商君书》掀过一页,“我在这里也不碍着你什?么,你洗你的,我看我的书。”

瞧他目无斜视,俨然一个正人君子,张碧朱亦不好偏颇揣度,依旧扭回去,淅索解了腰侧的衣带,“三?哥,你可记得答应我的吧?再半个月出了月子,你可要带我去水天楼吃饭,届时你可不许跟我父兄一样,老?找些借口搪塞我。”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犹如一声低沉的喘息,“嗯。”

“你放心,我也不是真不懂事儿,我就去一回,以后不去了,不给你找麻烦。”

一缕微风穿堂而入,撩动了眼角的帐,晃过一抹淡淡的粉,像她整片背脊上的肌肤。使他暂时遗忘了手上的书,一双眼笼着朦胧而炽热的什?么,盯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两根细细的红丝带所结的一个扣。下垂的线头,勾起他某些本能的暴烈,使之连呼吸都低级得如黑暗中的一只野兽。“嗯。”

而她背对着,纤细的脖颈支撑着她满头的松髻,只顾将一张绢子尽可能地擦拭着袒裼出的所有皮肤。嘴里唼唼无绝地,不甘寂寞,“今儿瞧着,书儿好像长得蛮快的,才半个月,眼睛比从前大了一圈儿,小孩子也挺好玩儿的,就是太脏了,要是干净些,也没那么讨厌,我也是愿意常常抱他的……”

正笑着,倏地就感觉一缕灼灼的呼吸喷在耳侧,未知他何?时暇暨身后,手臂绕前接过她手中的绢,“我帮你。”

因谨遵医嘱,谨慎为上,长达九个月他们刻意保持了一种亲密的疏离,使得她一霎有些不习惯,几如新婚的姑娘,彩霞一样的颜色寸寸由她的颈上爬上了颊腮,一朵盛艳的牡丹,羞答答地垂下了脸。

他的鼻息在耳畔,轻柔而滚烫,“怎么不说了?你说,我听着。”

软绢上沾的水非但未凉,反而一点、一点的升了温,她跳动的心感觉到,如同抽掉浮云露出了月光,一切沐浴在清清凉凉的霜华之下,花枝在夜风中颤抖着笑,抖落风尘。随之,有连绵一场细雨落在她的后颈,在葱蒨的林谷,她听见雀莺欢笑,而她是其中的山野的精灵,有着原始的快乐。

唯有在这一刻,宋追惗才是无心计较得失的,他再想不起那些利益算计,一点爱能换几两真心、一点付出能讨回多少回报,他都没法检算了,唯有凭借着本能去爱,爱她的欢颜与曲调,聆听她欢乐的心事,领导她不断往幸福靠近。

月宇轻尘,珠宫终夜,日复一日的轮回中,回忆起来,似乎每一日都有着空前的快乐。这种快乐好像与从前做闺阁女儿时略微不同,相较而言,这是更为醇厚而稳固的幸福。起码,张碧朱是这样认为的。

她坠入了永恒喜悦的海,出了月子,比从前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掣了额帽,敛黛挽妆,跃入宋追惗怀里,激动地催促,“三?哥、三?哥,不是说好了带我去水天楼吗?我已经可以出门儿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就去吧!不叫他们摆晚饭了,咱们就上那儿去吃!”

宋追惗向来是个喜静的人,因着她,竟渐渐适应了耳边的聒噪。他无奈地笑,无奈地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非得今儿去?这才刚出了月子,要是着了风怎么办?”

她的指端戳在他的鼻尖,连凶巴巴的模样都那样俏皮,“你少来,你背着吴妈妈可没多守规矩,咱们是‘狼狈为奸’,你现今可没道理指责我!”

斜阳将他二人的影欹斜在台屏上,交融的抱影,一对夫妻同心。宋追惗抓住她的手,威严中有着温柔的宠溺,“谁教你用手指着夫君的?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我就指!”她挑高了下巴,另一只手再指过去,“你带不带我去?你不带我去,哼、我自个儿去。”

“带带带,前儿做好的那身男装你去换了来,将你面上的妆卸了,画个男人模样,你可会?”

“这有什?么不会的?”她扯着嗓子朝外头嚷,满目春光,“芸儿、芸儿!快来替我更衣,咱们今儿上外头吃饭去!”

只等丫鬟涌入,宋追惗则退至外头榻上,随手捡一本书,翻了十来页,又听见张碧朱细细的嗓音喧阗了满室,“三?哥、三?哥你快来,我要比着你画!”

他垂眸一笑,情状无奈地阖上书,蹒步入内。见她坐在窗前的妆案上,罩着件三多暗纹的天水碧圆领袍,去了那些繁脞的髻以及簪花珠点,只用月白的缎带高高地束着一个髻,光瞧背影,还真似哪家的小公子。

闻听脚步声,她扬了勾笔旋首,背着艳光明媚地笑着,“三?哥快来,坐我边儿上,我比着你的样子画画眉,不然哪家公子像我这样儿细细的眉?”

他依言坐下,镜中出现了两张脸,一浅一深的笑、一硬一柔的五官、一生一世的夫妇,倒映着温馨与幸福,似乎一霎就要到达了永远。

她举着笔,将他的眉目细细窥着,“你别笑,笑了我可画不好。”尔后她扭回镜中,蘸了黛粉徐徐勾画,“就描个眉毛好了,别的不用吧?横竖等我们到了水天楼,天大约也黑了,谁还能瞧清似的。三?哥,我从前就听哥哥说,这些大酒楼里专门为你们这些官宦权贵设了雅间,你也有吗?咱们是不是就在你那个雅间里用饭?会有唱曲儿的来给咱们唱曲儿吗?……”

倾筐倒箧的好一堆傻话儿,竟叫他无从答起,只闷不做声地守在一边。隔了半晌,听见搁笔的声音,他方凑到镜中去瞧,立时又将眼瞪圆了瞧向她的真容,稍静半刻,猝然“噗嗤”一声大乐起来。

空旷的粉墙间回荡着他明朗的笑声,竟是止不住的样子。急得张碧朱在一边掣他的袖,“怎么了?你笑什?么?我画得不好?我觉得蛮好的呀,是不是太粗了?你说话儿啊,不许笑了,三?哥、三?哥,不许笑了,三?哥!我要生气了!”

他笑了好半晌,方气喘吁吁地端正了身,一瞧镜中,险些又乐出来,忙憋住,“挺好、挺好。就这样儿吧,半点儿瞧不出来是个女人。”

那双浅唇一撅,反反复复地在镜中打量,“好像是有点儿描粗了,可我是比着你的眉毛画的啊,怎么在我脸上就跟两条毛毛虫似的?你等一等,我洗了重画。”

她正欲起身叫丫鬟端水来,不想一把?被他掣住,“就这么着吧,再洗再画得耽误到什么时辰去?一会儿你该饿了,横竖认不出是个女人就得了,别的不大要紧。”

俊逸的面庞已经笑得通红,双目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或是湖中打捞不起的星辰、或只是笑出来的水花儿?业已不要紧了,总归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轻狂放纵,放肆得像个真正的年轻人。在这短暂的一刻,他拚弃了所有的顾及,放任自己地浸没在爱的镜花水月。

张碧朱亦跟着笑了,细细的眼缝中迸出了异样的欢愉,是因自己带给他的欢乐而高兴,“那你可不许再笑了,听见没有?!不许再笑我!”

她假意捶打着他,佯作生气,实则眼波中淌着无限柔情。倘若这是一场繁花似锦的春梦,那她此刻只愿永不再醒。

这美满的甜蜜一直蔓延到水天楼崇闳的大门前——描金的匾额灿灿悦动,万丈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夜,人来人往的厅堂坐满了富贵王孙。他们的身边围坐着一些风尘女子拨弄了琵琶,霎时伴着珠玉满盘,吟诗艳唱,喧嚣似乎淹没了整个人间。溅起的浪潮里,却裹挟着汹涌的孤独,将浮世红尘以外之人拍得粉身碎骨。

高楼上的月光罩着幽篁挺拔的宋追惗,只稍站了那么一霎,便有掌柜亲自迎出来,在他面前恭顺克己地行礼,“哟,宋相日理万机,怎的亲自来了?请恕小的眼拙,也不知您在这门口站了多久小的才瞧见。不知宋相是想吃些什?么,差人来说一声儿就是,小的必定不敢耽误,亲自送到府上去,怎敢费您老人家的腿脚?”

风起,刮开了一场迷人烟云,宋追惗回首一望,只见长街熙攘,紫翠红乡,人海苍茫中,“空无一人”。

久久之后,他方落寞笑了,夺步往门里去,“金丝芙蓉糕,堂食。”

“宋相到,金丝芙蓉糕,堂食!”

伴着掌柜一呵,一群相帮与锦衣华服的客人们殷勤迎出,堂内的喧嚣逐寸逐尺地吞没了宋追惗千秋万代的容颜、与永世孤独的背影。

却原来,云梦乍醒,万里光阴恰如昨,雁影离秋,一叹碧波还似旧。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是宋知濯的“婚姻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