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端化不开的墨砚,深沉中又带着些许压抑。
凌晨的夜风有些凉,轻轻地敲打着怡仁公馆曲家的玻璃窗,偶尔还会传出轻微的难受哼唧声,呜呜咽咽的回荡在室内,屋内的人却仿佛一无所觉,浸在梦乡中,嘴角带笑,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吱呀”。
是窗户被打开的声音,阮小娘翻窗落地。
转身就对上了一张满面通红,眼角挂着泪珠的小脸蛋,小手拽着搭在身上的被子,抽抽噎噎的看着自己,愣住。
“修武?”
听见这熟悉无比的声音,小家伙曲修武忍不住瘪了瘪嘴,眼泪哗啦啦的往外流,下意识伸出双手,小声哭:“呜呜,姆妈。”
“抱!”
看的阮小娘心一抽一抽的,心里差点儿没直接把曲少爷骂了个狗血临头!
忍着怒气,把小家伙从床上搂起来,阮小娘学着曾经原身安抚的动作,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安抚道:“不哭不哭。”
“姆妈来了,姆妈来接我们修武了。”
怀里的小家伙打了个哭嗝,身子随之抖了抖,像是找到了安全感一般,紧紧扒着阮小娘的胸口,带着哭音道:“姆妈,烫烫。”
皱眉用手背探了探小家伙的额头,阮小娘额角跳了跳。
好家伙,等过会儿温度再高点儿,怕是连烙鸡蛋都不用点火了!
心里也忍不住气了个半死。
本来还以为,曲少爷看在原身主动退出的面子上,就算是再怎么跟洋小姐你侬我侬,起码亲儿子还是要看顾好的!
现在小家伙都烧成这样了,这狗男人还能睡得着!果然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人诚不欺我!
“修武,忍着点儿,姆妈马上就带你去看大夫!”
阮小娘拾起落在床上的毛毯把儿子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地系在怀里。
被抱了起来,小家伙倒也不哭不闹了,乖乖的扒在阮小娘怀里,只是呼吸间却依旧能听出浓浓的鼻音。
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上去像琉璃一般,清澈而又纯净,眨也不眨的望着头顶的熟悉脸庞。
对着这样的目光,阮小娘心都快化成了一滩水,就连脸上的怒气都被缓和了不,手臂收紧几分,捂着曲修武的眼睛,顺着窗子一跃而出。
呼啦啦的风声拍打着母子俩,但都被阻隔在了毛毯之外,街道上寂静的仿佛能听见城郊外大河的流水声。
但就在拐角处,母子俩将要消失的一刹那,白光窜出,“轰”的一声巨响猛地在怡仁公馆响起。
“啊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声,没有丝毫阻隔的响彻夜空。
几乎震耳欲聋,别说做梦了,就是阎王爷死后听了这响声,也得吓得从地里撅起来。
看着光秃秃还能瞧见星星的屋顶,洋小姐吓得几乎魂不附体,颤着身子飞快的把身边大猪蹄子摇醒。
指着房间对面塌了一半的屋子,捂嘴尖声道:“亦,亦辉!!房子塌了!!!”
“秦妈还在里面呢!!”
说完,突然又愣在了原地。
秦妈!?
那那个兔崽子呢!?遭殃了没。
这么想着,心也忍不住砰砰砰飞快跳了起来,几乎都快蹦出嗓子眼。
看着身边紧皱着眉头上前的男人,抚着胸口,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陷下去的房屋一角。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
深夜的小医馆,门外挂着两盏灯,随着夜风晃晃悠悠的,燃烧的灯芯也仿佛在随风起舞。
“大夫,我儿子现在如何?”
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阮小娘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看上去仿若稚童。
但细看却能瞧出一抹与当下大部分人所不同的泰然,仿佛天大的事,也无法令她让惊慌失措。
起码在老大夫眼中看来是如此。
抚了扶胡子,对着阮小娘说道:“好在你送来的及时,这孩子烧了也不止一天了,孩子底子也不错,否则再晚一步,说不得这孩子就要出大问题了。”
顿了顿,从药台下取出几幅抓好的药包,递给阮小娘。
“我开了几副药,你回去后用文火煎煮,一天一副,三天过后,你家孩子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不过这么一场过后,往后相比起其他孩子,他的身体可能会虚弱一些,你这当娘的要多注意些才是。”
阮小娘心里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取出一枚大洋放在柜台上,“谢谢您了,大夫。”
“不碍事。”
也许是这两天哭累了,小家伙在她抱过来的途中就已经睡了过去,看着依偎在怀中但依旧紧紧抓着她手臂的小手,阮小娘不觉有些愧疚。
若是再早一步,就好了。
虽然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帮小家伙梳理了一遍体内的经脉,也对此有了准备,但听见老大夫说的话,想到或许小家伙往后比起别的孩子体质要差上许多,阮小娘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沉甸甸的。
尽管她对医术了解不凡,但也无法仅靠功法马上改变一个人的体质机能,尤其是在这没有灵草灵药的背景时代。
抱着小家伙,阮小娘离开了医馆,母子俩暂且找了一个旅店住下。
床上的小家伙曲修武睡的无知无觉,针灸到底是有效果,起码现在看上去,小家伙脸蛋虽然依旧有些红扑扑的,但热度却褪了许多。
这辈子自己来的时间,小家伙都已经烧成了这样,那上辈子呢?
想到剧情中那个被寥寥数笔描写出的凄凉一生,最终却依旧长成了敌方阵营内佼佼者的孩子,阮小娘揉了揉额头,神色复杂。
看着窗外安宁的夜色想,不论如何,这孩子的命运已经拐了弯。
上辈子在那样的情形下,小家伙都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这辈子,有了她的到来,难不成连上辈子也比不过么。
她所懂的,见识过的一切,可不是那些王八蛋能够比拟的。
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往后还那么长,只要练武,总有一天小家伙也会成长为无比耀眼的存在。
只不过,这一次,是要站在阳光下。
也许是时代背景的原因,也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战乱,也许是原身经历的影响,难得的,阮小娘在夜里竟然多愁善感了起来,也是少见。
夜里,小家伙断断续续的醒来了几次。
不过时间很短,每次都只是看了看身边的姆妈后,就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缩成一团窝在阮小娘的怀中。
夜里想得太多,哪怕是很少休息的阮小娘都忍不住有些困倦,环抱着小家伙,在寂静的旅店内,沉沉睡去。
只有怡仁公馆的曲少爷一家,鸡飞狗跳了一夜。
不为别的,谁能想到大半夜睡得好好的,结果房子塌了,孩子也没了呢!?
就连佣人都活的好好地!但偏偏他儿子就是消失了!
就连巡捕房的人都被这事儿惊动了,为这事儿愣是一宿没合眼。
阮小娘跟儿子万事不知,母子俩在旅馆睡的倒是昏天黑地的。
可第二天大早的n市,却因这一桩奇事儿炸开了锅,虽然不说人尽皆知,但也差不离,大街小巷扒拉出十个人,基本六个都听过一耳。
不为别的,今儿出的报纸上可都印的明明白白的呢!
一问起来都知道,谁家房子半夜塌了?
曲大文人!就老在报纸上评论的那个!
丢的是谁?
大文人跟被抛弃下堂原配的亲儿子!
好不热闹。
就连一直来以在报纸上引动人心,批判他人沦为口诛笔伐笑料对象的曲少爷,只怕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沦为市井小巷谈资的一天。
若是正面也就算了。
但可惜的是,借由此事挖掘出内幕的人们,除了一应对小家伙和原配的满腔同情不平外,对曲家,扑面而来却全是各种阴谋论的揣测。
就连原本松了口气儿舒坦了没多久的洋小姐,也遭了秧。
尽管周围人没说,但那明晃晃的目光可就在哪儿放着呢,就差没摆明怀疑是她把孩子扔了的。
那些高知分子倒还好,起码隐晦些,但坊间女人可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什么鬼神异传都给编了一套,什么天降报应,鬼神寻仇啊,说的还有鼻子有眼的,就差说亲眼看见了!
聂心文气了个半死。
不过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小鬼罢了!她那儿有那么恶毒!!
但就是没法儿解释。
只能憋着一口气儿催着曲大少爷把那倒霉熊孩子给快点找回来,然后再好好打那些人的脸一番,好出了这口恶气!
现在?
那也就只能憋着了。
......
阮小娘带着小宝,也就是小家伙曲修武,现在的阮崇生,在城郊旅馆没挪地儿养了两天。
两副中药下去,再加上阮小娘的温养手段,原本还有些病恹恹的小宝几乎好的差不多了。
老中医下的定论没错。
比起曾经记忆中那个虎头虎脑劲头十足的小家伙,现在的小宝虽然依旧有些好动,但累的却比以往快了许多,就连睡觉时间也变长了,时不时就会出一身汗。
瞧了眼玩闹后在床上呼噜噜睡着的小家伙,阮小娘起身试了试碗中中药的温度。
药一入口,眉头没忍住皱了皱。
真苦。
但烫倒是不烫,刚刚好。
皱着脸放下碗,刚准备叫小家伙起来喝药,结果旅店的地面却猛地震了震。
“轰”的一声巨响,瞬间惊动了整个城市。
原本睡的迷迷糊糊的小宝,也被这剧烈的炮火声惊醒,“哇”的一声吓哭了。
“呜呜呜,姆妈!”
即使已经有了准备,但阮小娘还是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抱起床上的小宝,擦了擦小家伙脸蛋上的泪珠,用毛毯把小家伙飞快裹了裹,系在背后。
“没事,小宝,乖乖呆在姆妈背后。”
也许是察觉到姆妈的认真,尽管小宝不懂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眼泪汪汪的点点脑袋,一动不敢动的缩在阮小娘背后。
n市乱了起来。
而在小宝消失两天半后,令曲家几乎快窒息的周遭言论,也被淹没在了突如其来的炮火声中。
两方交战,n市是主要战区。
带着小宝离开旅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大街上,阮小娘就嗅到了,从天空不远处飘来的刺鼻硝烟味和血腥味。
周遭的哭泣声,尖叫声和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不绝于耳。
看着一群群仓皇逃窜,只为求生的身影。
曾在后世荧幕上见过的一幕幕血色场景,仿佛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了阮小娘脑海之中。
沉重而又压抑的历史,当后来人没有身临其中感受到真实一切,仅凭单薄的文字与画面,也永远无法带来真正的感同身受。
想到那些后世为了家国万千人民不顾生死,忍辱负重,最终或青史留名,或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伟大人物。
阮小娘想,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句话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句诗出自林则徐著《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