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休养了三天,荀忻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自觉已经自我修复了身心创伤,艰难接受了自己穿到了东汉末年的悲伤事实。
此时他跪坐在铜镜前,由阿勉为他梳发髻。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浓眉杏眼,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鼻如悬胆,唇红齿白。
他对着镜中人微微一笑,镜中人眉眼弯弯,眼中似有一泓清泉,脉脉含情,又因少年人未长开的圆润轮廓,衬上唇角的一对梨涡,愈发显得乖巧。
待他不笑时,镜中人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俊秀少年。
这张脸他很眼熟,跟他十四五岁时的长相差别不大。正因这个原因,荀忻觉得他这具身体有可能是自己的前世。
如果人真的能转世的话。
他总怀疑是不是铜镜自带磨皮效果,镜中看不出肤色,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瘦弱,一看就缺乏锻炼。
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恨不得天天住在篮球场,晒出了一身卡其色,自然是没这样白的。
据从阿勉那里得知的原主的出生年月来算,原主只差三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但他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荀忻开始忧虑,等到他二十岁时身高还能不能长到从前的一米八三。
阿勉从镜子里看他,有理有据道:“郎君要多开笑颜,老人言,少年郎不可常皱眉。”
他的主人闻言叹了口气,似乎没被他劝服。
小孩子能懂什么,身高都是凭本事长的,变矮过于恐怖了。
汉人男子二十岁加冠成年,十六岁的荀忻自然不用戴冠,阿勉为他将头发束好,带上无屋的帻巾,便算是端正的衣冠。
用过早饭后,荀忻独自出门开始今天的日程,救命之恩不得不谢,他得去答谢荀彧的照顾,顺便拜访荀彧的父亲,他的伯父荀绲老先生。
由于原主和荀彧是堂兄弟,用不着太繁琐正式的拜访礼节,知道今天荀彧在家,他一人带着礼物前往。
根据从阿勉那里套出的话,荀绲家就住在他家南边一棵大柳树旁。
一出门就能望见那棵,落尽细叶只剩细长枝条的柳树,无疑是绝佳的参照物。
他一路行去,目所及之,屋舍大多是瓦屋,只有零星的茅草屋。
荀绲家也是土墙盖瓦,但院墙修得比周围人家更高一点。门头上的瓦当雕刻着不同的图文,最多的是“长乐”、“万岁”等字样;门柱上也雕刻了各种动物纹饰,荀眯着眼辨认了会儿,有兽有鸟,仙鹤麋鹿。
扣门之后立刻就有仆人帮他通传他家五郎君,让小郎君稍待。
他伯父荀绲有五子,前两个儿子早亡,三子名为荀衍,在外郡出仕,只有四子荀谌和五子荀彧还在家中。
而他是荀淑孙辈中最小的,荀靖老先生也就剩他这么一个独苗,仆人们便只唤他“小郎君”。
荀彧很快就到了门口,他穿了一件白袍,外罩了件青黑色大氅,皎皎如明月,苍翠如青松,行走间“朗如行玉山”,风采照人,正是百年世家风仪。
荀忻赶紧对着青年行揖礼,这套动作他昨晚偷偷练了好久,还让阿勉帮他纠正过,确定是规范流畅的。
荀彧扶起他,拱手回了一礼,“你我孔怀,不必多礼。”
所谓孔怀,是代指兄弟。
荀忻疯狂回忆高中学过的文言文知识,磕磕绊绊勉强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兄长活我,救忻性命,虽稽首不足以答兄恩,若有驱使,愿肝脑涂地。”
稽首是此时参拜君父时的大礼,“肝脑涂地”什么的,是荀忻自己词汇匮乏,胡乱使用。
青年执起他的手,引着他往院子里走,“忻弟言重。”
荀彧家院子里的积雪扫的很干净,庭院里种了一棵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粗壮的树干和虬曲的树枝,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在瑟瑟寒气下透着清冷。
“身体可康复无恙?”荀彧问道。
荀忻点点头,“多承兄长照顾,已经无恙。”
“善。”荀彧对他又笑了笑。
客厅里铺着席子,得脱了鞋着袜入室,免得踩脏坐席。
等他终于坐到客座上,有仆人奉着漆盘上来,盘上漆碗内盛着白色的乳饮料,称为“马酪”。
马酪即马奶酿的酒,是此时士族之家常见的饮品。
荀忻尝了一口,酒中混着浓醇奶味,入口微酸。这种独特风味第一次喝并不好接受,他正要鼓起勇气喝完,荀彧又笑了笑。
“无需再饮,知你素来不喜此物。”他对着旁边的仆从们叮嘱道,“且谨记,此后小郎君来访,不必奉酪。”
荀忻劫后余生,拜倒感动道:“兄长活我。”
他这一插科打诨满室人都报以微哂,仆从们连连称诺退下了。
荀彧道:“大人思汝久矣,道自你病后无人与其对弈。”
荀忻心里“咯噔”一声,对弈?是说下棋吗?
又听青年继续道,“昨日道逢仲豫大兄,他也言久不见你,十分思念,家中古琴久未调弦,有些走音,望弟闲暇时前往,调弦正音。”
给古琴调……调弦?
荀忻面上神情未改,心里狂风暴雨,只觉得屋漏偏逢连阴雨,心灵小屋四处漏水。
“彧便不多留你,忻弟且去拜会大人。”
听到荀彧下了逐客令,荀忻只好起身离席,与他告别。
退出客厅后,他也不知道荀绲住在哪里,只能问遇到的仆从,“阿父何在?”
东汉人的称谓语和后世不尽相同,如荀彧称呼父亲为“大人”,而他本该叫荀彧“从兄”,直接称呼他为兄,是出于亲近的叫法。
古人认为“叔侄之分,与父子同”,叔侄、伯侄之间关系亲密,叫伯父“阿父”也是此时常理。
一位仆从说他知道,“小郎君请随奴过来。”
就这样仆从带他来到了一座阁楼,指着上阁楼的梯子道,“荀君在楼上。”
荀忻谢过仆人,爬着梯子,登上阁楼,楼上置了六排大书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竹简,一看便知颇有年头。
书架旁一位六十多岁老人跪坐榻上,鬓发灰白,额纹深刻。他怀里抱着个手炉,面前的案上摆着一张棋盘,正在一手执白一手黑,和自己下棋。
看来这位老人便是他伯父荀绲了,荀老先生的对面还空置着一张榻,这难道是虚席以待等他吗?
荀忻感觉有点受宠若惊,过去拜见了伯父,他伯父招招手让他过去,荀忻乖乖上前去,跪在伯父膝前。
老先生拍了拍少年的肩,抚着背教导他,“《大戴礼记》有云,‘身者,亲之遗体也。行亲之遗体,敢不敬乎’这句话你记得吗?”
“《礼》也说,‘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可是如此?”
荀忻竖着耳朵听着,听出这两句大概是让他爱惜身体,类似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意思。
老人语调温和,“少年郎岂能整日闷头读书,儿需强健筋骨,使身体康健,不令亲者为汝忧。”
“汝父母早殁,爱惜自身,便是尽尔孝道。”
荀忻乖乖受训,觉得伯父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称是。等荀绲说完了他按照礼节,拜倒,额头触地,姿态恭顺,“儿谨记。”
原主可能就是不爱惜导致生病早逝了,如果东汉的荀忻没有生病,他也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在现在吃着火锅打游戏,难道不快乐吗?
荀忻本以为荀绲找他来就是为了教导他的,他竖着耳朵听完训,时刻准备要走。
然而事实证明,荀彧不说假话。
“因你卧床在家,阿父我月余寻不到棋友,今日既来了,便要与我奕个痛快。”荀绲把手指放在棋盘上轻敲。
荀忻哪敢说不,只好战战兢兢坐下,提心吊胆地猜了伯父手中棋子的单双。
只见他伯父把手掌一展,一老一少凑在一起,掌中棋子不多不少正是七颗。
荀忻猜的单数。
猜对了。
只听伯父一拍大腿叹了一口气,荀忻忍不住微微颤抖。
“汝先行。”
荀忻随便放了一子在棋盘上,他和围棋的缘分仅限于小学时妈妈给他报的围棋幼儿入门,他依稀还记得围棋里“气”的概念和基本规则,都这么多年了,他算对得起小学的老师了。
但他还依稀记得东汉时候的围棋规则和现代的不一样啊。
虽然也记不清楚现代的游戏规则了。
不理会脑海中的土拨鼠尖叫,荀忻瑟瑟发抖,强自镇静地一轮一轮落着子。
也许是原主剩余意识的帮助,他觉得自己的直觉简直通神,每一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仿佛被打开了Al开关。
而他伯父逐渐皱眉沉吟,举棋不定。
到最后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赢了。
荀忻:诶?
伯父似乎心情很低落,他把手上剔透玉石制成的棋子一粒一粒轻砸回棋罐,叹气不止。
就在荀忻快要为赢伯父的棋而愧疚,就在他准备好告辞离开之时,荀老先生道:“方才之局我左思右想,定是你棋运更佳,侥幸赢我,你我再战一局。”
荀忻有点心虚,心里也觉得自己是凭借着运气好赢的,于是和老伯父又开了一局。
如此两局过后……
他又赢了两局。
荀忻:“……”
没有想到,世外高人模样的伯父竟是臭棋篓子?
荀忻总结了经验教训,这次一结束棋局就起身告辞,“阿父,忻改日再来讨教。”
他伯父没吭声。
荀忻走到方才的入口,正准备爬梯下楼。
那里空空如也。
荀忻陷入呆滞,梯……梯子呢?
他愕然望向老伯父,只见伯父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得意道:“吾早已提备矣。”
我早防着你溜了。
荀忻觉得他从伯父那张出尘如得道高人的脸上,看出了魔鬼的气息,他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坐回了榻上。
“再与我手谈两局,便放汝归去。”
荀忻颤抖着手接过棋罐,这次他不是因害怕而发抖,反而在努力忍气,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会为下棋而感到害怕的荀忻了。
钮钴禄·荀忻右手微颤落下一子,这一次他不会再留手,一定要杀伯父一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