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汝纵马闹市,自求死者舍汝其谁?”何颙看起来气得不轻,他胡须颤抖,直骂了回去。
荀忻闻言精神一振,他打量着眼前颇有气势的中年人,此人有四十来岁,须髯飘飘,面容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原来这位便是袁术。
“伯求岂可空口诬陷?你说我纵马,有何凭证?”袁术冷笑四顾,身后家仆数十人纷纷按刀以示路人,路人畏惧,纷纷惊逃躲避,片刻间原本熙攘的市巷为之一空。
荀忻:“……”
此人好无.耻。
荀彧拉住了何颙的右手衣袖,阻止他拔剑,何颙甩手,“文若!”
青年人走到何颙身前,正色对袁术拱手行礼,“久闻中郎将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袁术斜着眼瞥他一眼,见眼前人通雅清秀,不似庶人,这才肯开尊口,“汝乃何人?”
青年却并不答姓名,只道,“大将军天下之望,中郎将亦当惜名。”
袁术闻言眯了眯眼,看着眼前宽衣博带的如玉青年,他此时正是在何进麾下,这句话恰好戳中他袁公路的软肋。
“告辞。”青年人握着何颙的手腕,拉着他转身从容而走,荀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兄长走了。
袁术沉默未语,只是在原地站着,并未阻拦。
袁术身边的小家仆没有眼色,此时仍凑过来问主人,“主公,就放他们走了?”
袁术神色不豫,骂道:“庸奴,险坏我大事!”
“还愣着作甚?去把那孽畜给我带回来,生死不论。”
众仆从诺诺称是。
他恨恨道:“何颙,我誓必杀汝!”
……
这一边何颙神色尤愤愤,“文若阻我作甚?袁术骄横无状,仗势小人,颙今日宁血溅五步,也不受此辱。”
荀彧劝解他,“先生也道术乃无状小人,死于小人之手,徒增人笑耳。”
“先生与袁公路如何结怨?”荀忻忍不住问道。
何伯求冷哼一声,“颙何曾招惹小人?”他叹口气,“许是我与其兄袁本初交好,而对他不假辞色,引其嫉恨。”
何颙愤愤不平,抱怨道,“他自己不修德行,反怨我耶?”
“果然如圣人所说,唯小人难养,远之则怨。”何颙这才稍解气愤,感谢荀彧方才帮他解围。
行到歧路口,两人惜别。
二月初春,巷间柳树抽出新枝,鲜翠欲滴,总角小童从他们身边嬉闹着跑过,唱着不成调的童谣。
满目春光里,荀忻问起兄长,“袁家四世三公,门阀显赫,袁公路出身名门,怎会如此豪横?”
荀彧答道:“出身名门,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并非幸事。”
荀忻望向青年沉静的侧脸,听他沉声道:“能乱天下者,必袁氏也。”
何颙答应写推荐信,果然很快就令人送过来了,荀彧也将太守的举荐文书拿了出来,荀忻拿着两卷竹简,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
都到了古代,他怎么还要继续求学?
这一天,荀忻便穿着青色儒袍,头戴帻巾,袖子里揣着两卷竹简,前去太学报到。
荀彧已经去了宫中当值,走前还殷殷叮嘱他,“何伯求显名太学,有他相荐,入学乃是易事。然有得便有失,只怕有人因此与你为难,忻弟应当有所防备。”
大佬的示警荀忻怎能不上心?于是他做好了一番心理建设,预演了种种情景,以应对突发状况。
太学设立在雒阳城南,傍水而建,高大的石门前有一片极开阔的广场,广场上立有石碑四十六块。
这正是熹平四年汉灵帝为避免经书章句有误,命当代名儒同时也是大书法家的蔡邕,写定五经之文,以隶书刊刻在石碑上,耗时八年,史称“熹平石经”。
碑落成之时,前来参观摹写的人络绎不绝,一日间车乘千余辆。无数儒生学子闻此消息,不远千里,负箧曳屣而来,专门来太学门前抄写经书。
在此之前,东汉顺帝时也曾修缮太学,扩建房舍,以致太学生一度达到三万之众[1]。
荀忻往石碑群中走去,此刻也仍有几人身影或坐或立,悬腕持笔,在抄写经书。
少年凝视着刻满隶书的高大石碑,笔迹端正浑厚,字形介于隶书与楷书之间,左侧落款“熹平四年蔡邕伯喈书”。
苍茫天地间,碑文顶天立地,仿佛是先贤遗音,亦或是千古圣铭,凛然庄严不可侵。
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历史遗迹,对时人来说,却是神圣的天下至理。
荀忻不再逗留,他进门找到主事的学官,把郡里的文书与何颙的推荐信一起奉上。
五十多岁的老学官,须发灰白,眼睛有些浑浊,他展开简牍仔细辨识了一会儿,便为他登记造册,并递给他一片单支的竹简。
荀忻接过来看了看,这支竹简上写着他分配到的住处在某房某室。
“先生见谅,弟子在城中有居处,不需住学中。”荀忻行完礼,把竹简又奉了回去。
他兄长已经在友人的帮助下在雒阳买了房,正等着择日从馆驿搬过去。
太学中本来便人多屋少,其实更希望人人都如荀忻这般在城中住,老学官答了声“不怪”后,把他带来的两卷竹简还给了他。
“足下自往讲堂寻博士顾伯梁,请他为汝择定儒师。”
荀忻称诺,按照老学官指的路找过去,眼前的讲堂有内外之分,长十丈,广三丈,讲堂内外分席而坐,有近百儒生在座听讲,而一儒者独坐榻上,侃侃而谈。
诸生肃然无声,安静非常,因此即使在座儒生众多,满堂也只能听到师长一人之声。只听得师长引经据典,剥丝抽茧讲得细致。
在场的人数比得上荀忻大学时上公共课的人数,只是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端正跪坐,障碍物低矮,想要站着混进去的难度系数偏大,荀忻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是被抓住了多丢人啊。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堂外等着,看天上云卷云舒,判断云相天气。
突然听得有人疑道:“足下为何立于此?”
荀忻侧身看去,此人身材高大,眉目端正,分明束发未冠,看起来却有二十余岁的模样,是一位同样身穿儒服的学子。
荀忻拱手作揖,“在下今日初入学中,在此等候顾伯梁博士。”
“原来如此。”那学子也还礼,道:“在下河内司马朗,未知足下尊姓大名?”
荀忻:诶?司马朗……耳熟。
“不敢,颍川荀忻幸会司马兄。”荀忻也问道,“不知司马兄所来何为?”
司马朗道:“朗也是为顾博士而来,祭酒有事寻他,不想他在讲课,此事便罢。”
“朗当回禀祭酒,有劳荀郎代为转达此事。”儒服青年拢袖一礼。
荀忻答应下来,司马朗便拱手告辞。
荀忻直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讲课才行将结束。
荀忻看着诸生起立向博士行礼,乌泱泱成片走出,便站到了门侧等这位梁博士出来。
“弟子颍川荀忻,拜见博士。”他把两卷竹简恭敬奉上。
那位顾博士是个头戴进贤冠,方领长袍,温和雅正的中年人,他接过竹简,查阅片刻,笑道:“卿姓荀,是寻师之寻,是循规之循?”
荀忻低头行揖礼,借着行礼的时间思考顾博士这话的意思,这是问他是愿意拜他为师,还是遵循规矩,选择其他的博士为师。
荀忻恭敬反问道,“博士姓顾,是新故之故,是眷顾之顾?”
您想收我为徒,是因为和何颙交好,还是因为眷顾我呢?言外之意便是默认要拜顾博士为师了。
顾博士满意地点点头,捋须笑道:“善,卿便为吾弟子。”
“弟子拜见先生。”荀忻顿首拜倒在地。
顾博士把少年扶起来,“卿随我来。”
荀忻跟着新鲜出炉的老师亦步亦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先生,之前有一生自称司马朗,言,祭酒有事寻先生,让弟子代为转达。”
顾伯梁疑道,“祭酒寻我?”他若有所思,“应当是为了三月初三,袚除宴饮之事。”
他的目光落到荀忻身上,“子曰,‘有事弟子[2]服其劳?’”
荀忻震惊地看着他,缓缓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先生儒雅温和地看着他。
他低头艰难应道:“诚如先生所言。”
只听顾博士满意道:“既如此,便由卿代为主持宴饮、辩难之事。”
顾博士饶有兴致地看着新收的小弟子迟疑着称诺,觉得自己运气甚佳,正愁无弟子在身边侍奉,何伯求便送来一个乖巧少年郎。
至于弟子乐不乐意,那便不是师长需要考虑的。
何伯求真乃济世君子。
他摆出为人师长应有的循循善诱,叮嘱道:“一应繁琐之处,卿自去询问司马伯达便可。”
伯达便是司马朗的字。司马朗虽年未弱冠,却十二岁已为童子郎,因而早早取了字。
荀忻垂眸称诺,心中泪流成河,泪漫洛水。
他万万没想到,他从颍川逃到雒阳,依然逃不掉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