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来,许生做不成文,可曾向你顿首赔罪?”顾博士跽坐案前,手中执着一卷简牍,他笑了笑,抬头对跟前的弟子道。
少年垂首道,“我见其脸色青白,身形摇曳,有心作罢,于是转身欲走。”
那时许直见他要走,心知今日如果没有给荀忻赔礼道歉,这辈子的名声怕是完了。
韩信昔日亦曾受胯.下之辱,况我许直乎?
他咬咬牙,屈膝而跪,屈辱地向着少年行了顿首大礼,艰难道:“直,多有冒犯。”
荀忻也没多说什么,他也知道许直这礼不是行给他看的,和祭酒告辞过后便离开了。
至于许直今后能不能在太学生中抬得起头来,与他何干?
顾伯梁听他说完,评价道:“许生狂悖,幸而还未失信。”
他继而颇有兴致道:“卿所作《桃花源记》详文若何?诵与我听。”
却见少年乌黑的瞳孔与他对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背诵,“汉熹平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荀忻极不情愿地背完,心里充满羞耻。
顾伯梁听完抚掌而赞,“此记文体省净,殆无长语[1],隽永而存古意,辞美而简饰。”他肯定道,“当属佳作。”
“不料卿有如此捷才。”
荀忻低着头,盯着草席,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在心底呼唤陶渊明,陶先生,顾先生夸你,快来接收。
而顾博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直落在荀忻身上。
荀忻在满室沉默中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家先生,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袍。
我衣服也没穿反啊,有什么问题?
“日后若有人辱你,卿当如何?”顾伯梁突然问道。
荀忻眨眨眼,想了想,“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有人辱我,我必当报之。”
顾伯梁点点头,“正是此理。”他解下佩剑,放在案上,剑鞘与案板相撞,发出声响。
“若有人以此相辱呢?”顾博士看向弟子,“你当如何?”
荀忻伸手虚按左边腰际的佩剑,凛然而答:“吾剑未尝不利。”
顾伯梁笑了起来,赞赏地望着弟子,“是极!”
“愚以为手中笔、掌中刃,乃君子利器。”顾伯梁站起身,细致地整理好衣摆,这才走到荀忻身旁。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卿之身形,单薄了些。”
荀忻被他拍的肩膀疼,心里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具身体不太结实。
“卿善射乎?”
“?”
顾伯梁循循道:“圣人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君子六艺,射在其中,卿可善射?”
荀忻摇了摇头,终于没人给他加人设了,他真的不会射箭。
顾伯梁仿佛早就猜到,他道,“我为卿师,不应仅为经师,卿可愿从我学射?”
“学射以强健身体,愚以为可也。”他自顾自答道。
荀忻抿了抿唇,心说,先生你给我拒绝的权利了吗?
没有。
荀忻又一次屈服于强权之下。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少年人熟练地低头而拜。
“卿随我来。”顾伯梁转身往庭院中走。
荀忻迈着小碎步疾走跟着,这便是所谓的“趋”,此时小辈面对长辈时以示恭敬的礼节。
顾博士住在太学中,太学中学生多时达三万,而博士最多时不过三十来位。作为太学为数不多的博士,高贵的他在学中拥有一处庭院。
庭院中洒扫整洁,像顾博士身上几无褶皱的儒袍一样一丝不苟。
荀忻四顾片刻,检阅自己昨天的辛苦成果。
没错,作为一名嫡传弟子,他得为师长洒扫、奉食,侍候师长的日常起居。
这个时代的优秀弟子,据说每日天不亮就在老师房里候着,等老师醒了奉上热水服侍老师盥洗。
所幸顾伯梁没那么剥削他,他只需要每天来给老师问好,聆听教诲,顺便扫扫院子。
顾博士带着弟子走到院角高大的桑树前,此时桑树上绿叶盈果,已经或红或紫的桑葚结满枝头,还有青果紧紧挤在一起,隐于绿叶之中。
然而顾伯梁带他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看桑葚的,荀忻把视线移到树干上,不知是谁用楔子嵌入树干中,在其上挂了圆扁如盘状的箭靶子。
荀忻亲眼看着顾博士从桑树枝杈上取出弓箭和箭囊,一时无话。
没想到顾博士这么宅,却是宅在家自娱自乐吗?
还有先生你不是讲究得很,怎么弓箭就这么随意乱放?
却见顾博士走到离桑树约三十步远之处停下,把弓箭都递给他,“卿且一试。”
荀忻糊里糊涂地接过弓箭,挣扎道:“先生,弟子当真不会。”
顾博士笑得儒雅温和,“无碍。”
荀忻破罐子破摔,拈弓搭箭对准靶心便松手,只听“镫”的一声颤响,荀忻心中不禁升起希望,定睛一看。
那支箭箭尾微颤,稳稳扎在树干上。
荀忻:“……”
三十步的距离,他还脱靶了。
顾伯梁见此轻笑了一声,又掩饰般咳了咳,“初次射箭,此属正常,日后多加练习便好。”
荀忻点点头,好哦。
顾博士纠正了荀忻射箭的姿势和手法,他看到荀忻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道:“指法有误。”
荀忻看着顾博士接过弓箭,持弓为他做示范,注意到顾伯梁拇指上带着一只玉扳指,他用扳指勾弦,继而食指、中指一同用力拉弦,弯弓如满月,松弦之时“嗖”一声破空之响,一箭直直没入靶心。
荀忻看着颤动不止的箭尾,恨不得要为他家先生鼓掌。
这箭法也太准了。
虽然三十步很近……
“先生箭法高明!”不会吹彩虹屁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顾博士微微一笑,“卿若勤练不辍,也能十发九中。”
少年拱手行礼,“弟子谨记。”
顾伯梁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来,眼神落在玉面凸起的云纹上,“此物名为‘韘’[2],伴我多年,今日赠卿。”
荀忻有心说一句,此物贵重,他不能收,但又想起,“长者赐,不可辞”。
少年接过玉护指,谢道:“先生厚爱,弟子必当勤习勤练。”
春风温柔如拂情人面,吹拂得桑树青翠的叶子微微躲避,吹拂起这对师生的袍摆,衣袂飘飘,于是顾博士又整理了一遍袍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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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四月。
日中之时,青年身着赤色官袍,头戴高山冠,腰间佩戴铜印黑绶,行走在巷道之中。
六百石的中朝官五日一休沐,明天是休沐日,因此荀彧今天下值后便可以回家。
走到自家院门前,荀彧伸手用指节扣了扣门。
片刻后便有人来应门,入眼是少年微微汗湿的脸颊,鬓发微湿,显得发色更加漆黑如墨,而面色如脂白皙。
最近脸颊瘦了一些的少年郎冲他一笑,喜道,“兄长回来了。”
青年眉眼温柔,迈步进了院中,注意到荀忻脚下的两个树桩,也笑道,“顾博士又命你学甚?”
荀忻低头,“先生嫌我臂力弱,写字无气力。”
他低声抱怨道,“我家百年来只有儒生、名士,哪出过力能扛鼎之人?”
“兄长先去休息,忻去举桩。”说完拎起两个还带着木屑的新鲜树桩,围着庭院走来走去。
荀彧笑了笑,依言进屋休息。
荀忻正生无可恋拎着树桩遍地走,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他扔掉手中树桩,树桩落地在泥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
他应着门,料定又是自家兄长的哪位好友。
之前在颍川可能人太少,限制了他兄长的交际能力,如今来了名士遍地走,孝廉不如狗的雒阳,他算是见识到了他哥的人格魅力。
只要到了休沐日,来敲他们家门的人,一天不会少于十个。
同僚、旧友、长辈的门生一应人等,还经常增加新面孔。
荀忻打开门,一见来人,其人三四十岁年纪,和荀彧一样穿着朱色官袍,头上戴着法冠,眉间印痕深刻,眉目肃然。
“君欲寻家兄文若?”
那人闻言点点头,和善道:“郎君长这般大了,繇当年见你,还只有这般高。”此人伸手比了个一米高。
荀忻眨眨眼,一米高,是四五岁小童吧?这还是认识原主的人吗?
他拱手退到一侧,“君请进。”
荀忻引着此人走进门来,直进堂中,荀彧正坐在案前写字,荀忻喊他,“兄长,有客。”
他们兄弟二人客居雒阳,没有带仆人,会客礼节也能省则省。
荀彧放下笔,起身相迎,待到看到来客,便喜道:“元常?”
“文若安否?怎到雒阳来,也未曾寻我?”
“元常勿怪,彧实不知元常居所。”他引着来人入座,“元常请坐。”
青年向来客介绍荀忻,“此乃彧从父叔慈之子,元常早应见过。”
荀忻向来人行礼。
荀彧又给荀忻介绍来人,“这位是钟元常,你见他时年岁尚幼,或许记不得了。”
钟元常?这不是那个东汉著名书法家钟繇吗?
知道又是一位大佬后,荀忻决心减小存在感,侍坐一旁沉默不语。
谁知钟繇与荀彧闲聊了几句后,看向荀忻道:“前几日听说太学有位荀郎,五步作文,捷才冠当世,不知可是足下?”
荀忻沉默。
他低头,艰难道,“传言难免夸大其词。”
钟繇笑道:“可惜众口所传之文大多残缺,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原文否?繇也好记下全篇留以传世。”
荀忻:“……”
我真的太难了!
荀忻正想冲动发言,说他不记得了。
他们在室内谈话,没有注意外界的环境。此时突然天色一暗,室内一片漆黑,白日瞬间入夜。
荀忻一愣,“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