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青年文吏含笑向他长揖,“渤海莫非与舍弟彧相识?”
“足下乃文若之兄乎?”袁绍闻言一笑,“难怪如此神似。”
见他们两人叙起旧来,其余几位州吏面面相觑,摇摇头离开了。
“敢问荀君名与字?”他拱手和气道。
“颍阴荀谌,字友若,拜见渤海。”青年文吏再次俯身相拜。
袁绍注意到此人一见他便称“渤海”,他难道脸上刻了“渤海太守”四个大字吗?
“友若何以一眼便知我乃袁绍?”
“渤海之名,海内何人不晓,谌见君威仪,即知矣。”荀谌礼貌地吹了一句袁绍的彩虹屁。
两人寒暄几句,各自分开,冀州牧韩馥已经得到仆从通禀,此时入庭相迎,执着袁绍的手请人入堂,荀谌则继续去处理州中文书。
没想到半个时辰后,有仆从来通传他,“州牧请从事到堂中议事。”
冀州牧属下两名治中从事,荀谌正是其中之一,青年应声,放下笔起身,心中揣测是不是袁绍在搞幺蛾子。
等他走进堂中,发现他的同僚们也大多在席,荀谌拜见了主君,坐到同僚座旁,等待韩馥开口。
不想韩馥语出惊人,“车骑欲求我冀州一文吏,为其辅佐,不知诸君何人欲往?”
袁绍此时自号车骑将军,因此韩馥称他为车骑。
袁绍笑了笑,他刚刚和韩文节要粮不成,气愤之下没话可说,就向他要人,没想到一直死不松口的韩馥竟答应了。
这一趟虽然没有要到军粮,若能让冀州君臣离心,才算不虚此行。若是能得一贤才,更是意外之喜。
冀州众文吏闻言愕然,大家面面相觑,州牧这话就有点不尊重人了,属官难道是侍妾,竟还能送人?
荒唐。
大家沉默不语,转而又觉得州牧应该是做戏。
韩馥很满意没人应声,他对袁绍道,“本初已得见,非我不愿予,乃……”是我的下属们没人想去你那里。
“绍仰慕颍川荀氏已久,今日得见友若,心中爱甚,文节可愿割爱?”袁绍不等他说完,马上打断道。
荀谌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看去,正对上袁绍满是欣赏的眼神。
“友若?”韩馥皱皱眉,他与荀谌是同乡,一向感情很好,袁绍要别人他可能就同意了,要荀谌还真有点舍不得。
荀谌起身,长揖而道:“谢渤海厚爱,谌居冀州已久……”他正要拒绝。
袁绍只对韩馥起了话头,“冀州克扣盟军军粮之事……”
韩文节实在不想把军粮给袁绍,事实上他对袁绍颇为忌惮,只是碍于自己是袁氏门生,不好明着对其不利。
军粮是不能多给的,唯恐袁本初扩招兵马。
友若乃我乡里,定不会因此生怨,袁本初执意要给他便是。
思绪百转也只在一念间,韩馥摆手道,“友若但去无妨,我已遣骑迎君宗族北迁,不必担忧。”
荀谌生平少有地露出讶异之色,他只觉胸中郁气难平。
韩文节何必如此相负。
罢了!
荀谌抬袖低头相拜,不让人得见他脸上神色,只垂首答诺。
兖州陈留郡境内,一队车马足有五六十车,百余骑,浩荡而行。青壮骑马,富人坐帷车,贫者坐轺车[1],仆从们轮流下车随车步行。
此时的冬天远不及后世冷,暮冬时间,土地上已重新覆上嫩绿的新草,早晨纤长叶片上含着露水,晶莹如珠。
一轮红日出现在平野之上,远望而去,仿佛离地极近,晕染得云霞艳若美人颊上红晕,而西方天际云气浩荡,如江水汤汤。
儒袍青年从车中醒来,却见车中并无少年踪影,他掀开车门的帘幕,温声问车外的仆从,“小郎君何在?”
“郎君醒了,小郎君骑马去了队前,奴服侍郎君盥洗。”
青年下车洗漱,整理好仪容,也骑上马,策马到车队前列,勒马四顾。
只见素袍少年没有控缰绳,怀中抱着一块木板,骑在马背上时而眺望远方,时而低头像是在写字。
青年轻拍马颈,马儿踏着四蹄,悠悠地向着少年走去,走到近前方道,“缰绳不可脱手。”
少年听见熟悉的清朗温柔的声音,抬头朝他笑,“兄长醒了。”他拾起缰绳,“就方才脱手片刻,便被兄长见到。”
青年莞尔,“忻弟今日起得甚早。”他看向少年手中的木板,板上用竹楔子固定住了一块素帛。
素帛上已经用极细的笔迹画出了许多弧线、圈点,颇为怪异。
少年右手拿着……一根羽毛?是一根很长的白羽,像是鹅毛。
朗如月晓风清的青年也微蹙眉头,惑道,“此是何物?”
少年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向手中的羽毛笔,解释道,“是我所制之羽笔。”他将羽毛笔递给兄长看,“取鹅翅上长羽,洁净过后置于灼沙之中……”
“灼沙?”
少年点点头,“取河沙置于釜中,以火灼之。”他指着羽毛笔的毛管道,“将羽管插入热沙中,等它变成乳白色后取出。”
“以刀削其尖,再刻出刻痕以留墨,用时蘸墨可写十余字。”少年从马背上的囊袋中取出一只小陶瓶,揭开塞子,其中盛着黑色墨汁,水面微微晃动。
青年拿着羽毛笔去蘸了蘸墨水,试着在素帛边角划了划,果然留下一道墨迹。
少年又松了缰绳,去纠正兄长的握笔姿势。
青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是用握毛笔的姿势拿着羽毛,这样并不好使力。
“兄长当用握箸姿势执此笔。”箸即筷子。
荀彧按照荀忻的指点,果然用笔时更方便使力,“此笔笔触极细,适合作画。”
荀忻点点头,又听兄长问道,“然忻弟所画何物?”
荀忻看向自己画的地势等高线图,犯了难,这有点不好解释。
少年思考了片刻,问道,“兄长可知投影?”
“日光之影?”青年看向他。
“然也。”少年把绒布塞回陶瓶中,放回囊袋,一边点头肯定。
“日光有影,月光有影,其影落在一面上,谓之投影。”
“兄长想象若有一座山,将其山上各处投影于地面上……”少年大概解释了等高线的概念
少年将素帛翻个面,用羽毛笔画出一座西陡东缓的山,他标出大概的海拔,“设使低处高十丈,每间隔为十丈,兄长能画出其等高线否?”
青年接过羽笔,不假思索地画出了左密右疏的等高线圈,还在圈外标示了分别高几丈。
荀忻都想给他鼓个掌,少年眉眼弯弯赞道,“兄长大才。”
青年看着他笑了笑,“忻弟此法有何用处?”
话音落地,他若有所思道,“西陡东缓,画出来便是西密东疏。可见‘陡缓’与‘疏密’相关,若如此,精通此绘法之人见此图,竟如见实图耶?”
“正是如此,兄长一隅.三.反,见微知著。”少年拱手而拜,笑语间唇角显出梨涡。
“以兵事之机要,用此法确有保密之效。”青年接过木板,仔细观看少年之前绘制的等高线图,
少年道,“兖州地势较平,等高线法优势不能显现,地势愈复杂,这种绘法就会愈显精细。”
青年点点头,“忻弟所言然也。”
青年把木板还给他,拱手相拜,“彧今日谨受教。”
荀忻连忙引马避开,“前人遗惠,忻不过恰巧得知而已,兄不必谢。”
两人并马而行,调头回牛车。
荀忻回到车中,只见俊雅青年抱着一摞简牍登上车,赶紧接过竹简,“兄长要读简牍?”
少年好奇展开一卷,卷首写着《六韬》,这是……兵书?
“大兄的藏书,我方才借来,忻弟似乎仅学过《孙子兵法》,余者也应涉猎。”青年捧着漆碗喝水,眉眼低垂,睫毛长而密,下颌线流畅优美,芝兰玉树不过如是。
而他面前的少年闻言愣住,是给我看?
他打开其他的竹简,只见分别是《司马法》、《吴子》、《尉缭子》……
荀忻:感觉人生又变得很艰难。
青年放下漆碗,“公达最善兵法,若他在此,定愿亲自教你。”
荀忻闻言呼吸一滞,不想看书的倦怠突然变成了罪恶感,少年低头展开简牍,逐字逐句研读。
我怎么能忘了,公达还在雒阳。
如果我还不求长进,怎么可能有能力救出公达?
雒阳,曾经是全国最繁盛之都,而如今却成为最危险的地方,令人谈之色变。
今日,董卓大会公卿,远离戎马征战的老将,在锦衣玉食中衣带渐紧,他戴着理应大朝时才戴的七旒冠冕,青玉为珠,金印紫绶,佩黄金错刀,腰间松松垮垮悬着一条玉带,愈显肚腹肥胖。
整个人左边写两个字“跋扈”,右边写两个字“僭越”。
公卿大臣无人敢与他对视,无不战战兢兢,心中拜各路神明企盼自己活得久点。
董卓终于开口道,“我朝高祖定都于关中,已经有十一世,光武定都雒阳,至今也有十一世矣。”
“如此十一世演替。”
众臣都低着头,听他继续缓缓道,“按此谶纬[2]之言,今岁就该迁都回长安,以应天人之意。”
百官闻言惊骇,但迫于董卓之威,依然沉默。
上首所坐,三公之一的司徒杨彪起身谏道,“移都改制,乃是天下大事。”
他引经据典一通,从盘庚迁殷说到本朝光武更都,最终谏道:“如今无故抛宗庙、弃园陵,捐弃雒阳,迁都长安,恐怕会引起百姓惊慌,必生祸乱!”
“迁都乃妖邪之论,相国岂能轻信?”
董卓反驳他,关中富饶,材木众多,宫室很容易建。
至于百姓,“百姓何足与议,我以大兵驱之,可令诣沧海。”我用大军驱赶百姓,就是让他们去沧海之远也没问题。
杨彪仍谏道,“凡天下事,动之容易,安之甚难,明公请三思!”
你想要迁都是很容易的事,但做起来难啊,要将整个雒阳都搬到长安去,就是太平盛世也劳民伤财,何况是现在的乱世?
董卓将佩刀猛然掼到案上,发出巨响,吓得堂上公卿皆抖了抖。
董卓瞪着杨彪,毫不掩饰杀气,“公欲阻挠国计?”
董卓不想多说,直接翻脸了事。
太尉黄婉起身而拜,“此国之大事,杨公之言,还请明公深思。”
荀攸坐在下首,与郑泰对视一眼,他知董卓已动了杀心,此时再不救就晚了。
当下站起身道,“相国岂乐此耶?”这难道是相国所乐于看到的吗?
董卓闻言看向这位小侍郎,有见识,我难道想迁都往长安跑吗?还不是袁绍那群人给逼的。
只听青年道,“山东兵起,并非一日可退,因此当迁都以缓缓图之,此亦昔日秦汉之势也。”
他隐隐将董卓比作汉高祖,可谓是拍马屁的高手。
董卓果然被顺了毛,他拍案哈哈而笑,“此言得之。”
郑泰接着起身,“山东之贼不足虑也,料迁都之后,定将土崩瓦解。”
这位奉承话说得更直接了。
这下其他人也清醒了,赶紧一起吹吹董卓的彩虹屁,先不管其它,脑袋要紧。
于是董卓怒气暂消,没有当堂杀人,只是拂袖而去。
公卿们擦擦脑门上的汗,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众人走出宫门后,各自分散开来,各回各家,荀攸和郑泰走在深巷中,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后制住,两把泛着寒光的刀刃架上了这对好友的脖颈上。
“尔等甘为卓贼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