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被问得一滞,突然想起来潘安好像是晋朝人,荀彧肯定是听不懂这个梗的,他急中生智道,“当日太学中有一美丽者,名为潘安。”
总算糊弄过去这个问题,荀忻再不敢乱说话,揉完活血化瘀的药酒就告辞离去。
到了八月,秋意已浓,袁绍弄到了河内太守张杨的进贡文书,拨了冀州的百名劲卒给荀忻,名为运粮护粮,实则为了保护荀元衡的安全。
运粮队中只该有粮车,而不出现帷车,于是荀忻第一次体验到了全程骑马赶路。
长时间的骑马令大腿内侧被磨破了皮,长途跋涉也令人身心疲惫,他就像一个刚参加变形记的失足少年,又仿佛是经霜的茄子,蔫了。
再看看同为世家子弟的荀文若,青年衣袍整洁,下马时步履从容。他额上的淤青已经褪去,依然容色皎洁,明明如月。
黄昏时分,兵卒们搭起了军帐,荀忻沾了他们的光,好歹不用露宿野外。
夜幕降临,兄弟两人坐在火堆旁,黑暗的草丛中有许多泛着荧光绿的光点,时隐时现,隐隐有不知名的虫鸣声。
荀忻望向天穹,天上满天繁星,这里视野开阔,没有光污染也没有高大建筑物。这是他在现代从未见过的浩瀚星河,可是他在星光下,隔着漫天星河,隔着千年时光,突然很想家。
“兄长。”荀忻突然唤道。
青年应了一声,听着荀忻道,“北斗。”
青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望见了北天上组成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
“《鹖冠子》曰,斗柄指西,天下皆秋。”荀忻轻靠在为搭建军帐而立的柱子上,背着他在太学里学到的典籍。
“如此,这边是西。”荀忻比着斗柄所指的方向。
青年笑了笑,“然也。”他们走了好几天了,这位居然此时才分清楚方位?
荀忻的手指微微上移,指着北斗附近的另一颗明星,“北辰。”
北极星在这个时候被认为代表皇权,后来又有一个名字,就是众所周知的“紫微星”。
他想起在现代学过的天文学知识,说道:“无论在何地,北辰总是位于天之正北。”
北极星位于北极上空,无论在北半球的哪个地方,抬头仰望星空,它永远在正北的位置。
“世人皆以为其亘古不变,而千年以来,天轴轮转,今日之北辰早已与千年前不同。”
人们以为亘古不变的北辰星,从古至今也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几次。
荀忻试图向兄长说明,事物是处在不断运动中的。
他举例道,“江河奔流不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天地且如此,况人事乎?”
青年望着眉眼犹存天真的小郎君,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只听夜色中他熟悉的声音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以周之礼乐,秦之秩序,百年千年之后,如今安在?”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王朝兴衰自有其定理,兄长何必执着呢?”荀忻看着青年,恳切问道。
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生于北辰之下,北辰倾危,为大义,为苍生,不能不救。”
“人命并非草芥,却要为一星而殉?”荀忻皱着眉头反问道。
青年平静道,“若此人心甘情愿,旁人无从指责。”他补充道,“何况救星而已,未必要以身相殉。”
荀忻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一行人一路往南而行,出了冀州地界到达兖州,他们兄弟两人即将分道而行。
荀忻觉得他哥一人独行不安全,想要让一队人马跟着荀彧保护他。
青年闻言拒绝,“东郡离此极近,我亦有自保之力。”他低声道,“元衡岂忘此乃袁公兵马?我弃袁而走,还要拐带河北之卒?”
荀忻这才发现他又进行了不理智发言,终于肯乖乖闭嘴。
“东郡此时艰难,兄长定当珍重。”荀忻下马向他行礼。
青年也叮嘱道:“若事不可为,不可强求。”
“公达智识深远,遇险当能应对,元衡珍重。”他驻马拱手,而后调转马头,顺着歧路策马而去。
秋风猎猎吹鼓起远行人的衣袍,宽衣博带随风而起,诗意风流。
荀忻也翻身上马,停在原地直至看不见荀彧的背影,发令使队伍继续向西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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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郡治所东武阳,曹操正在太守官署内处理文书,东郡此前被黄巾军劫掠,郡吏大多被杀,等他杀退黄巾而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后,到手的太守府差不多只剩洒扫的仆役。
曹操的班底多为亲族乡里,打仗时大家都勇猛善战,对于处理诏令文书却是两眼一抹黑了。
毕竟像曹操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实在是少见,让一群武夫一夜之间背会大汉律令,学会起草文书,不现实。
于是他这个太守只能自己给自己打工,能者多劳,事事亲力亲为,数月时间下来觉得苦不堪言。
他一有闲暇就要去乡里走访,看看有没有可能挖出一些人才,没多大要求,能当郡吏就行。
这一天,门仆告诉他有位颍川士子前来拜访,曹孟德喜出望外,赶忙出门相迎。
直到认出眼前人是在雒阳时见过的荀彧,荀文若时,曹孟德第一次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将军。”清秀通雅的青年人站在门外,向他长揖道,“颍阴荀彧欲投于将军门下。”
“吾思君久矣。”曹操惊喜地握住青年的手,“文若请进。”
太守府内,青年人与曹操相对而坐,侃侃而谈天下形势,说得曹操如遇知音,情不自禁连连点头。
说到兖州之事,青年从袖中取出一份图纸,展开在案上。
曹操细看之下,不禁讶异,这居然是一份兖州地形图,其上以极细的笔触描绘了山川河流,以曹操对兖州的了解,这幅图上的位置并无错漏。
他拿起图纸仔细看了许久,惊喜问道,“此图乃文若所绘?”
青年莞尔而笑,满室生辉,“并非我所绘,将军可还记得我从弟?”
见曹操凝目沉思,他提示道,“太学荀郎。”
“乃荀郎所绘?”曹操这才想起来当日的雒中少年。
荀文若点点头,“元衡知我来此,便按从前所绘草图绘成此图,略表心意,以报将军当日赠马之情。”
他略过这个话题,指着图与曹操探讨如何能在兖州扩张地盘。
半晌详谈后,曹操让荀文若担任自己军中司马,逢人就介绍,“此吾之子房也。”
这位贤士是我的张良啊!
到晚上,浪了一天的曹操准备去府衙挑灯夜战,处理文书,谁料室内竟然灯火通明。
曹操猜到是荀彧,心中有些感动,一投奔过来就连夜忙公务,荀文若果真是明德君子!
他轻轻扣门,然后推门而入,书案后所坐之人的确是宽衣博带的俊雅青年。
“文若。”曹操看着案前在地上码放地整整齐齐的简牍,不禁拱手相拜,“劳君辛苦。”
青年放下手中笔,忙起身避不受礼,“将军何以深夜至此?”
曹操心想,这就深夜了吗?我平常也是这个时间过来挑灯夜战的。
“文书未处理毕,操忧心不能眠。”曹孟德翻开地上码着的文书,看了几眼发现已经被人写上批复,字迹清隽,处理得当。
这一摞原来是已经处理好的。
曹操拿起另一摞最上的竹简,惊讶发现这一卷已经批阅,甚至字数还要多一些。
这一摞也处理好了吗?
他拿起属于最后一摞的竹简,看了看,放下了。
这一摞大概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处理,无视就好。
这时青年道,“将军稍侯,彧手中乃是最后一卷公文,片刻即可。”他手上不停,两分钟后便从容起身道,“将军行矣。”将军,我们可以走了。
曹操还在原地愣神,青年经过简牍堆时,顺手将曹操翻乱的竹简归回原位,而后温文有礼地静候在侧,又唤他一声,“将军。”
曹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问道,“文若从何时起来此?”
“晡食之后。”青年答道。
奋武将军曹孟德沉默,晡食离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荀文若居然就把府衙中百余卷简牍处理完了?
先后任过县令、议郎、济南相等文职工作,做官履历很丰富的曹操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要知道那是囤积了半个月的公文,如果让曹操一个人处理,他至少要挑灯夜战两个晚上。
毕竟几乎每一卷公文都要批复,每一件事情况不一样,还要考虑如何处置妥当。
看久了还会疲倦,需要放松一会儿。
曹操望向青年问道,“文若此前在郡内任过职?”
青年点点头,“曾任郡内主簿。”
众所周知,颍川郡是东汉除河南尹外第一大郡。
然而这不足以解释荀文若惊人的工作效率,这位大概是天赋异禀。
曹操边往外走边沉思,也许他之前评价错了,这位不仅能成为“吾之子房”,还能兼任“吾之萧何”。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荀子天论》,意为大自然的运行有其自身规律,这个规律不会因为尧的圣明或者夏朝桀的暴虐而改变。
曹老板(吟诵):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曹老板:不是,我真没有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