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百里外,郿坞,高墙宫阙,玄甲士卒披坚执锐,在城外巡守,巍峨森严远胜于宫城。
一位头戴武冠,腰悬佩刀的将军等在董卓府外,此人三十多岁,佩两千石印绶,朝服领袖处微微露出内里黑色的软铠。
此人正是与荀攸等人结盟诛董的越骑校尉伍琼。
门仆从府门内走出,告知他可以进门,伍琼解下腰间佩剑,递给门人,而后阔步走入府中。
他穿过亭台楼阁,一路所见豪奢至极,多有僭越违制之处,伍琼微不可见地按了按腰侧。
侍女将他引入董卓所在的内堂,伍琼进堂拜倒在地,口称“明公”。
只听董卓的声音懒懒响起,“卿来何事?”
伍琼伏倒在地上,只听董卓话音落后,竟还听见婴儿咿呀学语声。
他自然地略微抬起头,向董卓禀报北军的军中事宜,故意编造出士卒对董卓的阿谀奉承之辞,将董卓吹得仿佛尧舜转世。
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看到,堂内屏风旁侍坐着一位高髻着裙的年轻女子,女子怀中抱着襁褓,应该是董卓的侍妾。
高坐床上的董卓捋着胡须而笑,很受用伍琼吹的彩虹屁。
正说话间一物坠地,伍琼下意识看去,只见是从婴儿襁褓中落下的金印紫绶,这象征王侯权柄的印信竟沦落成为婴儿的掌中玩物!
眼看着伍琼盯着在捡金印的美貌侍妾,董卓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这样不妥当,他挥了挥手,让侍妾抱着小儿子退下。
拍够了董卓的马屁后,伍琼请求告辞,董卓今天心情很好,对此人的印象也不错,于是亲自起身相送。
见董卓起身,伍琼连忙拜道,“岂敢劳明公相送?”
董卓很满意此人的谦恭小意,“卿乃国家栋梁,孤当礼待之。”
将军脸上露出受宠若惊之色,恭敬地退到董卓身后,跟着董卓趋步而走。
两人走到长廊内,董卓正欲回头与伍琼说话,却惊见此人扯开衣领,从软铠中抽出一把短刀。
见董贼回头,伍琼持刀便刺,董卓久经战阵,虽然这一两年多有倦怠,但反应能力还在,他脚步急退,急忙闪避。
伍琼一击不中,奋力前扑,却被董卓伸手锢住他持刀的手,董卓手劲之大,伍琼咬牙用尽全力,白刃仍悬在董贼面前数寸之处,不得寸进。
董卓双手止住他的短刀,脚上奋力而踹,伍琼被踹倒在地,短刀“清凌凌”坠落在地。他只觉腰腹极痛,眼前发黑,一时动弹不得。
董卓脚上用力踩上他的胸口,呼喝一声,府中巡逻的卫士闻声赶来,刀戟刃间冰寒,架上伍琼的脖颈。
“卿欲反耶!”董卓惊怒交加,心中隐隐后怕,要是刚才他没有转头看那么一眼,可能此刻已经死于此贼之手。
伍琼知道自己刺杀失败,难逃一死,当即不做伪饰,切齿骂道:“汝僭越纂主,恶贯满盈!”
“乱臣贼子,我恨不能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他怒目而视,眼中有刻骨之恨。
董卓怒极反笑,“车裂?”他喝令卫士,“将此人举族车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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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荀忻一行人多是骑士,赶路速度很快,奈何从冀州到长安的距离太远,足足跋涉了两个多月才抵达长安。
押运粮草的队伍缓缓地进入这座古老的都城,荀忻和带来的仆从们早已换上玄甲,混在骑兵中并不显眼。
他们将粮草卸下,暂时在驿站旁驻扎,以等待朝廷颁发表彰批复的文书。
荀忻换上布衣短褐,到人流稀疏的长安市肆中买了酒和推车,扮作酒贩。
一连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任谁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曾经是世家公子。
浑身毫无违和感的荀忻推着车,学着别的酒贩沿街叫卖,竟也真有人来买他的酒。
荀忻看了眼掌中轻小粗劣,形如圆环的铜币,疑心自己是被坑了,这□□做的也太不走心了,连字纹都没有。
然而他毕竟不是真的酒贩,不想惹事引人注目,就随意将铜币收进囊中。
当他拐过一处街角,迎面而来一队步骑,手持长戟,玄甲皮铠,应当是巡城的士卒。
荀忻把独轮推车推到路边避让,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他的麻烦。
两个士卒看见车上的酒瓮,对视一眼,两人离队向推车走来。
荀忻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战战兢兢的表情,颤巍巍拱了拱手,“军士,不知有何事……”
一人探手去拿酒瓮,感受到其沉甸甸的分量,面上一喜,他将酒瓮挪到地上。
“今日有酒矣!”另一人也上手帮忙,酒瓮边沿有铜环,两人一人拎一边,笑嘻嘻走了。
荀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兵匪明抢他的道具,余光注意到有一骑路过,当下反应过来还得继续演。
他眼睛一眨,两行清泪流下,望着被抬走的酒瓮,又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推车,无声地哭泣。
擦擦眼泪,他赶紧推着手推车往前走,心中思考直接推着空车去找公达行不行。
应该可行,推着空车哭泣的小贩,这个形象听上去就很有故事,要相信人们的脑补能力。
与那位骑士擦肩而过时,那人突然勒马,荀忻被马嘶声一惊,控制住自己不转头看。
肩膀被人用什么敲了敲,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荀忻咽了咽口水,缓缓扭头转身,“将军。”
眼前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面容白皙,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他腰佩黑色长刀,银印青绶,头戴武冠,身着铁甲,至少是两千石的校尉。
只见这位将军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布囊,从中取出两枚小金丸,向他抛来。
荀忻连忙接过来,眼睛通红,跪地叩谢道,“多谢将军垂怜,多谢将军。”
年轻的将军开口道,“方才那两人是我军中士卒,我治军不严,酒钱我付了。”说完策马离开。
荀忻望着此人远去的背影,心道,凉州军中竟然有这样的好人,太难得了。
他将金丸收进钱袋中,推着空车,脸上带着泪痕,神情沮丧地往前走,不时问问面相和善的路人,宫中的郎官们大概住在哪里。
直到靠问路走进了郎官们所住的里巷,荀忻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荀攸,沉思间他余光看到一个熟人。
荀忻眼睛一亮,推车上前,“郑君?”
他极为惊喜,此人宽衣博带,身穿儒服,分明是当初在雒阳时荀攸的友人郑泰,郑公业。
郑泰皱着眉打量眼前的推车小贩,他对着这张脸毫无印象,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人。
看着郑公业脸上的迷惑,荀忻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于是伸手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提醒道,“当日雒阳,公达唤我小叔父。”
郑泰思考片刻,终于有一点印象,他四下看了看,将荀忻拉到一处死巷中,低声问道,“公达言郎君已回乡,你如何来的长安?”
刚问完他就想起自己也是回了乡后又回的雒阳,人都在这里了,问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意义。
荀忻急急问道,“公达可还平安无恙,他住在何处?”
“我今日就是为公达而来,方才从他庭中出来。”郑泰道。
只见见此人面带忧虑地摇了摇头,“家中无人。”又补充道,“庐舍被毁。”
荀忻心中一沉,难道我还是来晚一步?
他抓住郑泰的袖子,请求道,“郑君,带我前去。”
郑泰看着眼前人与荀攸如出一辙,仿佛祖传式的抓袖子手法,沉默地点了点头。
“数日前,我被捕入狱,是公达为我奔走,才得以释出。”郑泰边走边道。
“如今他或许入狱,我却无能为力。”
荀忻脚步匆匆,低声问道,“君等谋刺董贼,已然事泄?”
“伍校尉谋刺未成,身死事败。”郑泰叹口气,面色惨淡。
郑泰本就刚刚从荀攸家出来,不过百步的距离,片刻就走到了荀攸家屋檐下。
郎官们所住的地方是征用的民房,茅草盖顶,夯土成墙,院门到房屋不过十几步距离。
站在院门口就可以见到院门和屋门一起被拆毁破坏,显然有人破门而入。
荀忻深吸一口气,眼前场景如此熟悉,让他回忆起那段难以遗忘的记忆。
没时间多想,荀忻快步走进庭中,先往厨房而去,灶上的釜中置甑,甑是蒸盘,釜是锅。
荀忻掀开蒸盘的盖,只见蒸盘上有一些麦粒,他尝了一口,煮熟的麦粒没有馊味,证明主人没有离开多久。
他又跑进堂内,堂内仅有的两个木箱被翻开,木箱内外是散落的衣物。
其余如木案之类的家具横倒在地,书架被推倒,竹简散落在地,一片狼藉。
荀忻目光四处搜寻,走近木案,拾起地上的砚台,地上溅落不少墨迹,砚台里面的墨已经干涸。
郑泰过来问道,“郎君可有所得?”
荀忻放下砚台,“应该是一两日前陡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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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狱中,狱卒正在分发晡食,他提着木桶,用勺盛取其中麦饭,囚徒们忙将陶碗从栏杆缝隙中伸出,嗷嗷待哺。
狱卒一路行来,一遍遍重复盛饭。麦饭本是粗疏之食,然而在这个荒乱之世,从士大夫到囚徒,贫穷的人们吃的都是这种主食。
一直走到一处,囚徒仍躺在草席上不动,狱卒敲了敲栏杆,“汝不食?”
里面的囚徒没有动静,旁边右侧的囚徒边吃边道,“狱君莫呼,此人已死。”
“已死?”狱卒皱起了眉头,“死于何时?”
那名接话的囚徒答道,“今日午时,他撞壁而死,我亲眼所见。”
狱卒面色沉沉,他可记得死的这位刚关进来没多久,听说叫何伯求,是山东的大名士,这位自杀了,也不知道上官会不会追责狱吏看管不力。
“其言当真?”狱卒想到这里,敲了敲旁边左侧的栏杆,问里面那位囚徒道。
他记得这位是和何伯求一起关起来的,应该是相熟的人。
此人和其他囚徒一样,身着麻布所制的赭衣,披头散发,赤脚而坐,手腕脚腕戴着木质械具。
但他在草席上,在这脏污不堪、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却凛然端坐,仿佛身居朝堂,与这长安狱格格不入。
只听此人答道,“然也。”
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周围的影响。
狱卒在心里否定了他是何伯求友人的想法,就算是点头之交死在身边,常人也会心生哀恸,怎么可能像这人一样平静淡然。
他一边想着如何上报何伯求自杀的事,一边用木勺盛饭,“汝食否?”
那位起身将陶碗伸出栏杆,赭色麻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待狱卒将麦饭盛进他碗中,此人将碗拿回去,颔首道:“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三国志》和《后汉书》记载常有相左之处,甚至于《三国志》所记的史实各传之间也有矛盾的地方,引注也有不一。
比如《荀攸传》说他参与刺董,然而和他一起参与刺董那几个人早早就死了,还有伍琼和伍孚,籍贯、官职、表字都一样,却在三国志中分前后死了。
本文同人,尽量尊重史实,有很多私设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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