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诸君意下如何?”年轻人已经换回白巾白袍的庶人装束,面如白玉,衣容整洁地坐在酒肆中,举杯对酒肆中另外几人道。
只见此处除荀忻外,相隔不远的案席上还有四人两两对坐。
这几人身形高大,穿着厚绢所制的襜褕,短衣窄袖,腰中佩刀,一看便知是市井游侠。
这些人彼此对视,为首那人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确认萧条的市肆中没有行人经过。
他按着腰间佩刀,起身走到那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面前,沉声道,“汝乃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君只需知,我诚心相助。”
“汝怎知晓我等有意劫狱?”他眼神凶戾,右手将刀刃抽出数寸,作势要拔刀威逼。
荀忻看向此人拔刀的手,“君不欲劫狱,而欲入狱乎?”
你想在市肆中杀人,是嫌自己在外面待得太自由了?
那人冷笑一声,“如今世道纷乱,死一庶人耳,有何人追究?”
“我知诸君之友身陷囹圄,而我亦有友困于狱中,与君同心同德,其志一也。”姿容过人的年轻人拱手拜道,“请君勿疑。”
讲道理,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一起合作呢?
见他这样说,那名游侠将信将疑,“汝果真欲劫狱?请问计将安出?”
你要真想劫狱,你得说说你的计划啊。
另外三人也围坐过来,只见年轻人用耳杯敲了敲木案,当垆卖酒的酒贩闻声竟将酒瓮搬进了列肆内,一副准备关门停业的架势。
四人愕然。
这年轻人竟然是酒肆主人?等等,这家酒肆的人看着面生,难道竟然是特地为他们几人而开?
他们心中沉思,只觉得眼前年轻人神秘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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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吏李君今日休沐,晨光熹微时他推门而出,准备洒扫庭院。
他拿起芦苇草编制的扫帚,清扫地面上的落叶,将落叶归于一摞,就要转身去拿青铜箕来盛装泥尘和落叶。
“咦?”李君疑惑地看向庭树枝上垂挂的朱囊,这是谁挂上去的?
他放下手中扫帚,连忙走过去摘下朱囊,入手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截用封泥封口的细竹管,一张素帛。
令人震惊的是,囊内竟还装着五枚金光灿灿的金饼。
李君将金饼取出细看,用牙咬了咬,再看时金饼上留下了齿痕,这居然是真的金子!
李君将金饼放回囊中,慌张地将院门加上门栓,直冲进厨房,拉住正在炊煮朝食的妻子,“卿可知此囊从何而来?”
“妾未尝见也。”他的妻子茫然地望向神情激动的丈夫,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赤囊,摇头答道。
“我方才洒扫时,此物悬在我家庭树上。”李君举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妻子放下手中在忙的琐事,用裙角擦着手问道,“囊中有何物?”
李君看着妻子平静而不解的眼神,探手从囊中取出几枚金饼,满意地见到妻子的表情转为震惊。
他只是长安狱中一位百石小吏,出身贫寒,靠着游学而粗通经义,家里连仆从都没有,更别提金饼。
妻子反应过来,赶紧关上了厨房门,“为何悬在我家树上,囊中除金饼外还有何物?”
李君闻言走到灶前,将囊中装的东西抖落出来,青翠的细竹管在灶台上“骨碌碌”滚动,妻子将它拾起,“这是?”她伸手准备打开封泥。
“暂时勿要擅动。”李君忙阻止道。
他自己展开素帛,只见上面写道,“吾知君为长安狱吏,有事相求……”
李君目光一凛,继续读下去,帛上写着,让他把竹管交给长安狱中的囚徒,颍川人荀攸,荀公达。
而后威胁他,既然可以把赤囊悄无声息挂上他家的庭树,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取他狗命。
“……事成后,另有重谢。”
李君放下素帛,被这么威逼利诱一通,他捡到金子的喜悦渐渐消散,有些忧心这事是福是祸。
等他将帛上的内容告诉妻子,妻子却道,“董卓无道,如今长安城中人人自危,他所捕之人多是忠良之士,君若相助,当称义举。”
“此事若行动隐秘,应该无人能知。”妻子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其实没说出来的理由夫妻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边是利,一边是死,纵然逐利有那么一点风险,又怎能不冒险一试呢?
李君从妻子手中接过细竹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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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长安狱中,李君找到记录囚徒信息的名册,果然找到新录入不久的那个姓名。
一位狱卒走进门,拱手对着跪坐案后的上官拜倒,“李君寻小人何事?”
李君将手上的竹简递给他,“汝家中来书。”
狱卒称谢接过,展开竹简,竹简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狱卒认出这笔迹属于自家刚开蒙的儿子,“祖母病,父速归。”
狱卒看完面露惊色,跪倒稽首道,“上司容禀,我母病重,传书命我速归,下吏乞假归家。”
“正当如此,你自归家。今日晡食,我来替你分食与囚。”李君沉吟道。
狱卒闻言感激涕零,连连叩谢,“谢上司厚恩!”他擦擦眼泪退出门去,决心以后要好好报答这位心善的李君。
李君松了口气,前几天接到此人家中来信,正好赶上他休沐,就忘了把信给这人。
此时刚好有正当理由将这人调走。
晡食时,同僚们看见李君提着木桶,要亲自去给囚徒们发饭,不由疑惑地询问。
等李君把为狱卒替班的事情说了,大家纷纷称赞他为人仁义,是狱吏们的好榜样。
李君笑了笑,袍袖掩盖之下,他握着手中的细竹管,心想,也许他此举的确算得上义行。
荀攸跟随众囚徒将陶碗放到栏杆外,注视着前来分发晡食的狱卒……
不对,今天竟换了个身穿袍服,内着皂缘领袖中衣的小吏。
有喜好嬉闹的囚徒笑道,“今日换了狱君,我见此君更有公明。”
好事的囚徒跟着吹起了狱吏的彩虹屁,恳求他给自己多盛一点饭。
李君不屑回应这些人,心里默默数着牢房的数目,要是临了传物传错了人,那可真是功亏一篑。
直走到一间空牢前,李君暗自提神,这里以前应该关的是前几天自杀的何伯求。
照此就可推知,左侧相邻的牢中关的就该是荀公达。
不过不能肯定。
李君眼珠一转,提着木桶走过去,佯装不经意被陶碗绊了个踉跄,陶碗被他磕翻,晃晃悠悠,发出连续的清脆颤响。
众囚徒闻声从饭碗中抬起头,凑到栏杆边望着狱吏,准备吃瓜看戏。
只听狱吏果然恼羞成怒,骂道,“竖子无智!为人失德乃入狱中,今犹置碗害人耶?”
“汝姓甚名谁!”
披头散发的那人望着他,平静答道,“荀攸。”
囚徒们心想,此人肯定要被狱吏报复了。
李君心中暗喜,果然没找错,他骂骂咧咧地扶起碗,似乎极不情愿地给此人盛了麦饭。
分发完所有人的晚饭后,狱吏拎着桶脸上还带着怒色,他斥道,“尔等看甚!”吓得胆小的囚徒缩回了草席上。
有人叹气,似乎在遗憾没看到好戏。
荀攸坐在草席上静等片刻,等到没有囚徒注意他,才起身将陶碗拿进栏杆。
他从器皿中倒出一点饮水,净了手,伸指在麦饭中拨弄,果然见陶碗底卧着一截手指长的青翠竹管。
荀攸挑了挑眉,将竹管取出放在草席下。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时,荀攸借着从直棂窗中透进来的月光,剥开竹管上的封泥,从竹管中倒出一卷左伯纸。
荀攸一层层展开卷着的纸,仿佛“图穷匕首现”,纸中掉出一物。
荀攸低下头去捡,此物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那是有尾指长,极短极窄的一片刀刃。
他小心地避开刃端,将刀刃捏在指间细看,刃上闪着寒光,薄如蝉翼,这种纤细锋利的刀刃他生平未见。
将薄刃放下,他展开左伯纸,只见纸上用小篆写着,“十月朔日,距今十一日后,长安狱乱……”
纸上让他在十月初一那一天,趁着狱中混乱逃出去,到监狱的后院中与写信之人会合。
信中叮嘱他,小刀留着到时候用来割手腕、脚腕的械具。
行文字迹拙劣,显然书写者并不熟悉小篆字体。
“君万自珍重……”其中“万”字可能笔画太复杂,那人写错了,在错字上杠了一笔,又重新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正确的字形。
荀攸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而后隐隐意识到给他传书的人是谁。
他看向信尾,果然,结尾处写道,“叔父怜汝。”
荀攸失笑,他将这张纸折好,极为珍视般贴着里衣放进囚服里。
月光从窗棂中倾斜而下,青年下颌上长出了乌青胡茬,显得凌乱,他的半张侧脸被映得明亮,而黑暗笼罩在另一侧脸,明暗之间没有界限。
即使荀公达已经变了,有一些情谊却始终没有改变。
当日凌晨,长安的人们还处在睡梦当中,半梦半醒间听到雨落在屋顶瓦上,发出不绝于耳的响声,天际轰隆隆作响,一道电光劈过,片刻后炸裂般的巨响从耳边传来。
无数人为之惊醒,而后吧嗒两下嘴,再次响起呼噜声。
此时长安狱旁一百多米远处的一处民宅,十几人卧倒在地,荀忻把双手从耳上挪开,起身往屋中炸出的土坑跑去。
那道被炸出的土坑足有一米多深,一名荀氏仆从凑上来,“主公,可还需再炸?”
“再炸一次。”荀忻拍了拍这位壮实兄弟的肩膀,称赞他两句,再次退出屋外。
片刻后,一个陶罐被点燃引线,身着短衣的汉子从屋内跑出,众人马上伏倒。
一声炸响从屋内传出,在雷声下显得并不突兀。
荀忻率先跑进屋内,见那道坑果然被炸出了近两米深,他望着完好无损的屋顶,庆幸还好控制了剂量。
白袍郎君蹲下身来,观察坑底的泥土,可能因为下雨导致地下水有所上涨,坑底的泥土略微湿润。
“事成矣,雨停后便可开凿地穴。”他望着坑底,对进屋的众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冷知识1:汉代人虽然不忌讳穿白色,但丧服也是白色。
冷知识2:荀忻已经很久没换过服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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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章作话曹老板奇怪言行提示:某人违反时令四季穿青色,而某人在本文中多次使用明月作形容词。
曹老板: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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