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官道上旌旗蔽空,轻骑在前,步卒押后,铁甲起落声,马蹄奔踏声,宛如金鼓交鸣,从天地间响起。
中军帅旗下,袁绍身着玄甲,头戴兜鍪,卫士百余人手持大戟随身左右,行军间,一骑斥候独入步骑中,“明公!邺城急报!”
“邺城已陷,何来候骑?”有将军狐疑着将斥候拦下,“此必为贼军细作。”
“将军容禀,仆为审治中麾下亲兵,审治中迁邺城明公家属于斥丘。”
袁绍远远听到动静,命人将斥候带到前来,亲自询问。
“邺城情形若何,卿且诉来。”
跪倒在地的斥候连忙称诺,将邺城中发生的事全然相告。从审配委托荀忻撤走官员们的亲属,说到黑山贼军义士陶升相助,邺城守军与士庶如今全在斥丘。
闻讯赶来的河北谋士团齐齐松了一口气,家眷无事便好。
这次多亏了审正南和荀元衡。
在场的谋臣们纷纷向袁绍庆贺,“明公得道多助,人心所向,黑山贼虏不足为惧。”
有人不忘向荀衍与荀谌致谢,“贤从弟纵横机变,一言保全邺城士庶,真有其父玄行之风。”
荀忻的父亲荀靖有至行,号为“玄行先生”。
荀谌向来知道堂弟的不同寻常,暗中庆幸有元衡在邺,但想到审配无故将袁公的家眷托付给元衡,荀谌皱了皱眉,与兄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审配此举无非是担心自己一人承担守卫之责,怕守城不力后袁公迁怒,这才将元衡拉下水,让荀氏也牵涉进这件事中,帮他分担责任,分散袁公的怒火。
事成是他识人有功,事败则是荀氏子徒有声名,数百里外的荀衍、荀谌无辜背锅。
这未免有失审正南其人平常表现出来的刚直。
袁绍微微笑道,“诸君可无忧矣。”
“传孤军令,改道斥丘。”
……
审正南立于斥丘城郊,望见轻骑当先,“袁”字旌旗随风飘展,他上前拜倒在袁绍马前,“明公,审配无能,未能守住邺城。”
袁本初下马相扶,“正南保全邺城士庶,有功无罪。”
荀忻与陶升等人都跟着审配拜倒在地,鼻端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草叶戳在脸上略微发痒,荀忻口称“明公”,暗自不耐这种见州牧的礼节。
跪师长就算了,见长官也得跪倒,骨子里是现代人的荀忻感到不适。
袁绍先扶起陶升,这位黑山军的渠帅已经摘下头上的黄巾,换上了普通军官的铠甲兜鍪,“邺城士庶咸仰卿义,卿活人数百,恩德不可谓不善矣。”
“孤欲以卿为建义中郎将,望卿勿辞。”
中郎将比两千石,是东汉武官中的高官。
即便是袁绍所置的杂牌中郎将,出身内黄小吏的陶升此前也不敢想象。
“明公厚恩。”陶升惊喜地叩谢于地。
袁绍移步走到荀元衡跟前,扶起着素袍的年轻人,“元衡又立大功。”
他像对待自家子侄一般抚着荀元衡的脊背,“卿欲得何赏?”
荀忻毫不矜持,拱手直言道,“忻平生所愿,游历河山而已,如今天下动荡,退而求之,愿遍游河北之地。”
在场的人闻言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古里古怪的请求,在家待不住想四处跑?
若是别人说这话,估计要被怀疑居心不轨,精神失常,可这话若出自以炸炉闻名河北的荀元衡之口。
众人心里摇头,不足为奇,不足道哉。
袁绍失笑,“此不为赏也。”允许你在河北到处跑一跑,这算什么赏赐,我又没有软禁你。
“忻微薄助力,不敢求明公赏。”荀忻顾及到袁绍要在众人面前施恩,因此没有直接拒绝,只推说不敢。
作为一个明主必须赏罚分明,有罪必罚,有功必赏,否则麾下人谁愿意为你拼命?
袁绍原本想征召荀元衡做属官,然而听了荀忻不着调的请求,顿时息了这个念头。
此子心性未定,或许还应该再等两年。
当着众人的面,袁绍赐审配与荀忻两人黄金百两,缣帛数百匹,以示嘉赏。
……
抵达斥丘后,袁绍亲自引军入朝歌鹿场山围攻黑山贼于毒,五日后攻破屠屯,剿灭其众,杀了贼首于毒,携胜追击黄巾诸贼,斩首数万。
这一支流窜在兖州与冀州之间,猖獗一时的黑山贼终于覆灭。
鹿场山流血飘橹,袁绍剿灭群贼,威震河北,回军再屯邺城。
而在去年冬天,曹操在济北收编青州黄巾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将其中精锐组成“青州兵”。
日后逐鹿中原,此时互相托付后背的盟友,袁曹二人分别雄踞一州,割据之势早已席卷十三州。
兖州,州牧府,陈宫匆匆进门,直赴州牧所在的公署。
荀彧听见木屐踏地的脚步声急急而来,从案头的公文中抬眼望去,只见陈公台按剑阔步行来,眉头紧蹙,眼神焦急,棱高眉骨更显冷肃,荀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主座上的曹操。
曹操低头看着公文,仿若未觉。
荀文若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相迎,“公台。”
陈宫向他略略颔首,疾行几步走到曹操案前,躬身长揖,“明公,边文礼不可杀。”
曹操悬腕在公文上勾画一笔,“有何不可?”
“边文礼为人诬陷,其罪不实。”陈宫见曹操这个态度,心中暗道不妙,他望向荀文若,希望荀彧能帮他向曹操求情。
荀彧蹙眉,明公竟要杀兖州名士边让?
看陈公台神情,或许边让的确是被诬陷,明公执意要杀,是否有什么过节?
“将军。”荀文若拱手,“此事慎之。”
“公台既言边文礼为人诬陷,或许另有隐情,不若遣人详查,以彰法理。”
不论如何,边让在兖州士族中极有名望,将军于兖州立足不久,根基未稳,的确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妄杀名士。
“迟矣。”曹操放下手中笔,抬眼望向二人,“吾已命郡吏赴陈留,就地诛杀。”
陈宫闻言瞪目,气急跺脚,“曹公!”
“杀一人而失兖州人望,岂明公之所愿?”陈宫深吸一口气,冷声追问。
“何至于此。”曹操垂眸,不以为意。
陈宫失望至极,当初是他四处游说兖州士族,迎曹孟德为州牧,他万万没料到此人过河拆桥,为了些许贬低之辞就要诛尽边让一家,这让他有何颜面再见兖州故人?
我献州于君,君陷我于不义,岂有此等恩将仇报之徒?
曹孟德,于仁义道何其薄也!
陈宫摇摇头,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荀彧与曹操沉默对视,转身回到案后坐下。
“边让辱我。”曹操突然开口。
他冷哼道,“若纵此人,操岂有威仪可言?”
他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潜意识里担心荀彧也对自己失望。
荀文若轻叹,“彧知矣。”
将军特意避开他传令,便是决意非杀边让不可,怒则失智,英明如曹将军也不能免俗。人已经杀了,多说无益。
“将军。”
曹操望向荀文若,只听其道,“陈公台不可再重用。”
因为什么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曹操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他的确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杀边让无疑是一步错棋,失人心,失陈宫之望,可落棋无悔,覆水难收。
……
数日后,州牧府公署中传来拍案怒喝声,路过的州吏吓得缩了缩头,明公不知道又在为什么事发怒。
署厅中曹操拍案起身,“应劭何意?”
前来禀报的小吏瑟瑟发抖,“应太守到华县时,僮仆横死,遍地狼藉,太公等人不知去向,恐怕为人所害。”
“我令应劭送我家诣兖州,其便是如此相送!”
“为人所害?”曹操怒问,“当时应劭在何处?”
小吏拼命叩首,“仆不知。”
“应太守遣使相迎,听闻使者禀告太公失踪,当即动身亲往,遍寻华县而未得。”
曹操扶着矮案坐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没有见到尸首,说明大人应该还活着,贼人劫走大人,必定有所求,必然会现身。
“令应劭继续搜寻。”曹操冷声下令。
小吏诺诺而退,走出门时发觉自己满额冷汗,他举起袖子擦拭,脚步不停,没注意与一人相撞。
鼻端香气如松如檀,小吏心里一惊,这位衣袍熏香,必定是州郡高官,他怎么才从州牧身边逃生,又冲撞了不能招惹的人?
小吏暗恨自己时运不济,连连鞠躬致歉,抬眼却见那人身着黑色官袍,容光如玉,对着他温声道,“无妨,行路当小心。”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眼见那人走进公署中。
小吏抬手抚上心口,说不清是惊魂未定还是为美貌所慑,快步逃离此地。
荀彧没有将那位从拐角处走出,陡然撞上他的小吏放在心上,他如常在朝食后入公署视事,一进署厅中,地上散落着展开的竹简,显然是人为扔出。
主位上,曹将军伏在案上,见他进来,捂着额头低唤,“文若。”
“将军?”荀彧见曹操面带痛楚,疾步走上前来扶住他,“将军有恙?”
曹操捂着额头的右手指节发白,似乎痛苦至极,他紧咬牙关,切齿道,“我父为人所挟,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东汉时将军不常置,一般有战事时才封拜将军,武官中多置校尉。
即使是董卓乱政时也没有大肆封亲信为将,因为他本人是一级级爬上来,掌兵时职不过中郎将,一直身处体制中的人当然不会随意破坏规则。
后来的将军泛滥,其实要归咎于李傕和郭汜,这两人是凉州部将,没做过高官,挟持汉帝后觉得将军的称号威武,就大肆封赏,弄到后来长安中走卒皆校尉,从此将军再也不值钱。感谢在2020-03-2300:32:17~2020-03-2401:0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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