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按着额头,眉棱之间如钝刀磨骨般痛不可忍,荀文若的声音如在云端,“将军。”
“月前将军提起此事,彧以为四方祸乱,恐有不测,传书夏侯都尉,望他遣兵前往相迎……”
曹操几乎疑心自己因头痛生出了幻觉,惊得放下了扶额的手,他拉住荀文若的衣袖,“文若!”
他仿佛溺水的人攀上一根浮木,惊喜又犹疑地问道,“果真如此?”
荀彧点头,“确有此事。”夏侯渊屯兵东平,离泰山郡不远,荀彧想起荀忻曾特意叮嘱的话,以防万一,他私下写信给夏侯渊,希望夏侯妙才能派人跑一趟。
曹操当时领兵在外讨袁术,是在信中和荀彧提起要接父亲来兖州,两人分隔两地,交流不便,荀彧没有再特意告诉曹操。
“杞人忧天之举,因此未曾告知将军。”
毕竟曹操与陶谦虽然分属袁绍、袁术两个阵营,有过交战,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曹嵩在徐州琅琊住了好几年,陶谦要是想对他动手,不用等到今天。
谁也说不准夏侯渊是否赶上,有没有接到曹嵩。
即便如此,有了希望的曹操觉得自己的头痛缓解许多,他握着荀彧的手,“文若庶几活我。”
文若几乎救了我的性命。
“待夏侯都尉归,便知太公安危。”荀彧抽出手来向曹操行礼。
“东郡偏处西境,故州治昌邑偏南,我欲移治所于鄄城。”曹操沉吟道。
兖州原来的治所设在山阳郡昌邑,显然太靠南边,把州治放在那里无异于孤军深入。
兖州西境接壤司隶和冀州,冀州袁本初是他们的盟友,把治所迁到偏西的鄄城更有利于与盟友互为依靠,有利于对兖州的掌控。
“鄄城城池峻固,将军明见。”荀彧对此表示赞同。
旬日后,夏侯渊赶回兖州,果然带回了曹操的父亲曹嵩和弟弟曹德。
曹嵩与曹德两人终于抵达安全的地方,心神松弛下来,向曹操倾诉路途中的惊险经历。
他们在徐州与兖州交界处等待泰山太守应劭遣兵来接,毫无防备之下被贼兵劫掠,仆僮家兵死伤无数,数十车的金银财货被抢夺瓜分,就在曹嵩与曹德父子以为“吾命休矣”时,夏侯渊神兵天降,刚好赶到,这才幸免于难。
曹嵩在儿子面前老泪纵横,“若非妙才,我与孟德父子再难相见。”
夏侯渊回想起来还觉得惊险侥幸,“将军,渊率兵至时,正逢徐州贼虏袭掠太公,若非荀司马遣我前往,恐怕事不复矣。”
……
第二天公署议事厅内。
“妙才与文若之恩,我铭记在心。”
“而陶谦老贼纵寇行凶,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书案被猛然拍响,曹操恨声道。
厅中众将有诸曹、诸夏侯,谋士除陈宫外,心腹之人有司马荀彧,寿张令程立、治中从事毛玠等人。
“愿随将军复仇!”
诸将都是曹操的亲族好友,当然与将军同仇敌忾,而谋士们所要考虑的更为深远。
荀彧早知此事,已经猜到曹操想要攻打徐州,在他看来这不失为正确的战略选择。
兖州处中原腹地,动荡荒破,中原战乱时很多百姓逃到徐州,富庶安定的徐州,在他们这些战略家眼中,是逐鹿中原的必取之地。
趁机以复仇的名义兴兵,这才是曹将军掩藏在愤怒之下的真正用意。
程立和毛玠两人缓过最初的惊讶,思绪一转,和荀彧得出了同样的判断。
陈宫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环视曹营众人,沉默不语。
攻打徐州的决定就这样被定下,众人散去,将士厉兵秣马,文吏准备粮草辎重,各自为此忙碌。
安排好父亲和兄弟的住处,曹操回到家中,告诉家中妻儿,不久后要出征徐州。
他吃完碗中汤饼,放下竹箸,“我若不还,往依孟卓。”我如果回不来,你们就去投靠孟卓。
“君何出此言?”妻子丁氏忙道,为什么还没出征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曹操叹口气,“夫兵者,不祥之器。此去徐州,我未必能返还。如事不成……”
“张孟卓与我生死之交,举家托付此人,我方能安心赴徐州,决生死。”
他口中的张孟卓,是指陈留太守张邈。
诸侯讨董时,张邈与袁绍不合,袁绍曾让曹操杀张邈,曹操正言责备,孟卓是我们亲近的友人,无论如何都该相容,如今天下大乱,不宜自相残杀。
曹操独军追击董卓,只有张邈借兵给他,两人交情很深。
丁氏落泪称诺,“妾当竭力尊老抚幼,君毋忧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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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茫茫草原中,有一人骑马独行。素袍郎君头戴白巾,在晨光中纵马疾驰,狭长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手上拿着一张木板,不时驻马停留,向远处眺望,而后拿起羽毛笔在纸上勾画。
此人正是在河北四处游历的荀忻。
荀忻暗自忧虑,他只知道吕布会在曹操征陶谦时趁机偷袭兖州,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时间,如何提醒兄长?根本无从说起。
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陈宫,怎么能凭空对此人作出判断?
等他完成这幅冀州地图,就动身前往兖州,先做好万全准备,再看事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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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四年秋,曹操举兵攻打徐州,连破十余城,这一次曹操同样是为复仇,但曹嵩还活着,曹操的理智也还在,并没有大肆屠掠。
陶谦惧其兵势,坚守不出,曹军粮草食尽,无奈退兵。
兴平元年春,曹操退回鄄城时,张邈出城相迎,两人相见垂泪。
兴平元年夏,曹操留下荀彧和程立守鄄城,再次征讨陶谦。
兖州,陈留。
“尔等欲陷我于不义!”张邈霍然起身,怒斥席中劝他叛曹的数人。
“孟德前不久举家相托,我岂能相负?”
张邈之弟张超全然不惧兄长的怒气,淡然道,“兄长月前与吕布相会,共相结誓,袁公知晓后大怒,袁曹一家,曹公能容兄长几时?”
一名兖州士族道,“曹孟德刻薄寡恩,我等迎其牧州,他却妄杀我兖州名士,何等暴虐之徒!”
“府君仍欲与豺狼论仁义?”
这两件事正说到张邈痛处,他与孟德交好没错,但曹孟德也与袁本初亲如兄弟,如今寄人篱下,孟德若被袁绍说动,对他动杀心……
他断然性命难保。
还有边让,边文礼的死,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孟德没有容人之量,终究有一天不能相容。
张邈坐倒回榻上,陈宫见他神色动摇,心知此事能成。
只听陈宫侃侃而谈,“如今天下分崩,豪杰并起,君以千里之众,亦足以称雄。”
“而君受制于人……”陈宫停顿着望向张邈,“岂不以此为鄙乎?”
您有称霸的实力,却要受制于人,难道不觉得自损身份吗?
“现如今曹军东征,州中空虚,吕布与君有旧谊,其人骁勇善战,若我等迎其共牧兖州,以观天下之势,亦可纵横一时也。”
陈宫拱手拜倒,“静,受制于人;动,纵横一时。君请慎思。”
“君请慎思!”席中众人齐声同劝。
张邈扶案长叹,最终顺从,“迎吕布。”
时也,命也。非我相负,孟德不义在先。
陈宫称诺,众人离席而去,行走间陈公台冷笑,我既能予,亦能复夺。
曹操,杀一人而失兖州,汝其悔矣!
鄄城,州牧公署,各部门像往常一般井井有条地运作着,不时有小吏双手持笏版入内禀事。
“吕将军来助曹使君击陶谦,宜供其军食。”一位从陈留赶来的郡吏持版道。
署堂中的书吏们闻言都抬头看向此人,吕布来帮明公打陶谦,真的吗?
这粮草该不该出呢?
荀彧闻言蹙起眉头,“府卒何在?”
门外守卫的府卒闻声答诺,只见向来温文儒雅的荀司马弃了笔,“羁押此人。”
那名郡吏惊慌地挣扎,“下吏无罪!”
“传我令,急召东郡太守夏侯元让。”荀彧仿若未闻地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道。
数年积累的威望让州吏们对这位荀司马极为敬重,众人虽然心中不解,仍然听命行事。
荀彧找到巡城的都尉,“即刻勒兵守城,关闭城门,不允出入。”
都尉领命而去,荀彧脚步未停,转身向府中走去。
“文若。”程立见荀文若走进来,放下手中的简牍起身相迎。
“仲德,吕布已入兖州,我疑陈宫、张邈叛吕。”
程仲德五十多岁,须发乌黑犹似壮年,闻言一惊,“陈宫若叛,兖州危矣。”
“彧已驰召夏侯太守,勒兵设备,但愿能全鄄城。”荀彧眉头微蹙,少见地流露出忧郁,“仲德,兖州八郡国,能余几何?”
“鄄城尚不能固守,安能复求?”程立叹息,他按着佩剑,“我前去巡视城防,府中劳君坐镇。”
两人对揖,各自镇守其职。
当夜,荀彧被喧闹声惊醒,门外人声喧杂,隐隐有喊杀声,他不及穿戴整齐,取下悬在壁上的佩刀,只着一身中衣推门而出。
暗夜中,公署里零星可见橘黄色的火苗,府卒一半在与人厮杀,另一半人留神灭火,叛军和府卒穿着一样的兵服,只是手臂上绑了一条红布,作为敌我区分。
府卒们见荀彧出来,立马将他团团保护住,“司马,贼军势众,不可外出,门墙后已设弩兵,我等能固守不出。”
“不必灭火,合兵诛杀署中之敌。”
府卒们齐声答诺,大声喊话传荀司马号令,冲进州牧府的叛贼不过百人,很快被州中精锐所组成的府兵斩杀殆尽。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呼喝声,喊杀声陡然强盛,府卒们握紧了手中刀戟,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是敌是友。
时间仿佛凝滞,一瞬时间在极度紧张地感官下被拉长,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只是片刻,屋外响起震天吼声。
“夏侯太守在此,降者不杀!”
府门被人推开,“但除首恶。”
府卒见到这人,由守住荀彧的圆阵散为方阵,纷纷退到荀司马身后,“夏侯将军!”
夏侯惇阔步行来,玄甲凛凛,以太守之尊向眼前的行军司马躬身,“惇来迟矣,劳君久侯。”
荀文若收刀入鞘,即使只着单衣,不减威仪风度,他持刀长揖,“府君。”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参考《三国志》武帝纪、荀彧传
ps.这个时候程立还没改名程昱
小剧场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府吏接受采访)
府吏:啊,为什么反应那么迅速围住荀司马?
这个问题熟悉司马的人都清楚。
众所周知,荀司马平常佩剑,要砍人时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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