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东阿县狱中,程昱穿着玄色交领官服,皂缘领袖中衣,木屐踩在泥土地面上毫无声息,袍角从槛栏旁掠过,“狱丞何在?”
在他身后,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走动间的击撞声响起,狭小的狱署中挤进了数十手持刀戟的甲士。
“程君。”狱丞带着一众狱卒迎过来,望着披坚执锐,玄铠森森的甲士咽了咽唾沫,“程君有何吩咐?”
程昱环视左右槛牢,“狱中所系囚徒,为数几何?”
好端端的,问狱中有多少人作甚?
狱丞按下不解,拱手答道,“共有二百余人。”
他望着程仲德,只见其神色冷肃,显得有些阴郁,“立刻将所有刑徒提出,予我行刑。”
狱丞闻言一惊,程仲德虽然是东阿名士,但如今官职却是东平相,为何要突然越俎代庖,来干涉东阿的小小县狱呢?
更何况狱中并不是所有囚徒都是刑犯,死囚只有十之一二,怎么能一起处死?
“程君……”狱丞刚要提出疑问,只听“铮”一声响,耳边传来拔刀出鞘之声。
狱丞抬头看去,见程昱身后的甲士按刀亮戟,杀气腾腾,惊得狱丞连声应诺,“程君尽管提人,下吏绝无异议。”
说完侧身让到一旁,任由程仲德领着甲士,将县狱中两百多位羁押在狱的囚徒尽数提走。
初冬的寒风凛冽,穿着单薄的赭色麻衣,披发赤足的囚徒们手足上戴着木质械具,被冻得瑟然发抖,佝偻着躯体。
他们被浑身煞气的甲士叱骂、推搡着,茫然地被驱赶着走向城郊。
“军士欲带我曹去往何处?”终于有人在惶然中开口,挣扎着质问道。
回答他的是无情的推搡和无尽的沉默,恐慌的情绪与呼号着的寒风相应和,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被带到平野上,有数百甲士沉默地等候那里,团团围出一个刑场,原野上的风吟不止,声如呜咽。
不断挣扎着的囚徒被甲士们死死禁锢住,按着肩跪倒在地,愤然又惶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我非死刑徒!”
“我非死囚!”
“尔等岂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程昱的脸上似乎染上了北风的寒意,在草木凋零的原野中显得冰冷无情。
“行刑!”
囚徒们听着整齐的称诺声,有人开始绝望的哭号。
冰凉的刀刃架上颈间,囚徒打着寒颤,身躯颤栗不止,“军士饶命!饶命!”
第一个人扑倒在地,没了声息,等待在后的囚徒被堵住嘴,呜呜悲鸣。
绝望的囚徒们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骑兵向此而来,正在行刑的甲士动作一顿,“程君?”
程昱疾走两步,举目向官道上眺望,只见远方有数十骑士驱马疾驰,“曹”字旗帜迎风飘展,十分醒目。
“暂缓行刑。”程昱扔下命令,带着十几名护卫,走上前去。
荀忻勒住缰绳,不待战马前蹄落下,急急翻身下马,“程君!”
“荀郎?”程昱蹙着眉,看着眼前匆忙赶来的玄袍郎君。
“程君不可。”荀忻将视线从地上的鲜血中移开,对程昱摇了摇头。
“忻知君此举只为筹集军粮,然此事既有污君之声名,亦有违天和,绝不可为。”
“令兄遣君来此?”程昱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二君诚诚之心,昱已知矣,君可归……”
“我有筹粮之策。”荀忻紧接着他的话,从袍袖中取出荀彧交给他的竹简,“吾兄亲笔所书,君先览之。”
程昱接过荀忻递过来的简牍,展开看了片刻,神色缓和下来,当即询问道,“元衡之计何如?”
冷风萧瑟吹过,卷起原上落叶,吹拂过郎君鬓角散落的发丝。
荀忻低声道,“忻在冀州时,曾储粮于冀、兖之间,余有五千斛……”
“冀、兖之间何地?”程昱追问道,他望着荀元衡的眼神一凛,锐利如鹰,似乎想要看穿此人。
荀忻从袖中拿出一卷缣帛,程昱走过去看,缣帛上用极细的笔触描绘勾勒,这竟然是东郡的地貌舆图,城池县署、山水峰谷、官道小径被浓缩在股掌之间。
此图精细乃他生平罕见,连将军视若珍宝,不离身侧的那张纸图都有所不及。
程仲德回忆起将军从不离身的那张兖州地图,觉得这熟悉的纤细笔触如出一辙,不由问道,“将军手中纸图……亦为元衡所绘?”
荀元衡微愣,点点头。时间久远,他都快忘了有这回事了。
“粮仓位于此处。”玄袍郎君指尖点上与东阿县隔水相望的东郡阳平县。
“渡河事易,然大军运粮,如何避开陈宫耳目?”程昱眉间竖纹逾深,一筹莫展。
这时吕布屯兵在山阳郡,留陈宫和部将郝萌镇守东郡。
他们的确可以连夜渡河,暗中潜入东郡,但想要运那么多粮食,兴师动众,陈宫必然会发现,这个时候两方都饥荒,大家都缺粮,陈宫岂会不率兵劫掠?
如果粮食被吕军抢了,他们不仅折损兵力,还等于是把粮草送到陈、吕手上。
岂非资敌?
他突然想起荀元衡刚才说他有计,就听眼前的年轻人开口道,“兵者,虚实之道,正奇相辅。”
“我军星夜潜入阳平,用诱敌之计引布军来攻,歼灭其众,趁其不敢复来时,昼夜输运粮草,则事成矣。”
“如何诱敌?”程昱追问道。
纸上谈兵简单,实际操作每一步都有问题,吕军不是傻子,不是随便就能被引诱来劫掠。
深入敌境还能伏兵歼敌?一着不慎就要被敌方大军围剿,包了饺子。
荀忻手指移向阳平与东阿间的河流,“以粮诱,伏兵此处。”
……
兖州,东郡。
“将军,斥候来报,探得阳平河畔,有曹军粮车辙印。”
“果真是运粮之车?”郝萌面带喜色,猛然站起问道。
他的部将肯定道,“辙印深而夹杂足印,必是粮车无疑。”
主座上的陈宫皱起眉头,“曹军此时仍有粮耶?”
“恐怕是故弄玄虚,诱兵之计。”
“蝗灾大起,兖州饿殍遍野,曹军若无军粮,怎会无故调兵?”郝萌提出不一样的见解。
大家都在闹饥荒,军中天天煮稀粥,士卒都停止操练以节省体力,这种时候哪还有心思消耗军粮来故作玄虚?
陈宫皱着眉头思虑着,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曹军贸然调兵,难道真的在东郡附近屯有粮仓?
“就算是诱兵之计,我率千骑前往,若有不妥处便撤军,必不使其计得逞。”郝萌向陈宫请求道。
陈宫这些天正为兖州士庶间的舆论风向焦头烂额,天灾和他迎吕布入兖州有什么关系?无稽之谈竟为人深信,广为流传。
他想着不如让郝萌试一试,若真能劫获粮草,城内舆论才能向己方扭转。
“将军姑且试之。”他叹口气,最终还是同意郝萌出兵。
翌日阳平河畔,吕军的斥候藏身在树林中,密切关注对岸的动静。
半晌后,一队粮车缓缓出现在河畔,长长的车队如长川逶迤,约有两三百辆粮车,被六七百曹军士卒押送。
斥候按捺不住激动,转身前去禀报等候在树林中的郝将军。
“将军,曹军粮车已至!”
郝萌眼睛一亮,当即翻上马背,“众儿郎,我军得粮矣。”
经过半年的大旱,往年深不见底的河水如今堪堪淹没腰际,他们一千轻骑陡然出现在曹军对岸,喊杀着纵马奔袭过河。
曹军猝不及防,运粮的队伍素质不及正规军,惊惧之下不听命令,奔逃溃散。
吕军不费气力就劫到了两百余粮车,揭开粮车上的篷布来看,车中果然满载着牛马草料,麻袋装盛着粮谷。
“撤!”郝萌下令道,既然抢到了粮食就得赶紧跑,这条河是两方交界处,省得曹军得知消息,大军赶来相救。
骑兵们翻身下马背,合上粮车的篷布,拉着粮车抓紧时间渡河。
万万没想到,渡河到一半时,异变陡生,粮车中的麻袋落入水中,激起“扑通”的水浪,在吕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个手持双戟的魁梧大汉从粮车中爬出,一声清越长哨,直冲云霄。
继而每辆粮车中都大变活人,爬出三四人,在敌方的震惊中直扑上吕军士卒。
典韦手持双戟,双手劈刺,数息间连杀数人。
“诸君杀贼!”郝萌此时哪还有不明白,他是如陈宫所说,落入了敌人的诱兵之计。
“半渡而击”是经典的兵法案例,渡河渡到一半,士卒四面是水,无处可逃,惊惧绝望下必然溃乱。
然而他们有千人,敌军只有六百来人,己方人数上的优势让郝萌冷静下来,谁胜谁败现在犹未可知!
他身先士卒,拔出佩刀奋力杀敌,两方战况焦灼间,无人注意到对岸的树林中又出现了一队数百人的步卒,人人手持弓.弩,极快地赶到岸边,一声哨响后,乱箭齐发。
曹军听到哨响,条件反射般伏倒入水中,而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吕军站在原地,活生生成了箭靶。
士卒倒入水中,殷红的血液在浑黄的河水中如红色丝绦,在水中蜿蜒,缓缓溶解,再无迹可寻。
“撤!”郝萌在帐下亲卫以身为肉盾的保护下,在流矢中爬上战马,艰难渡河而逃。
荀忻站在岸边,见典韦从水中爬起,望着郝萌欲追,不由喊道,“典君!”
“穷寇莫追。”
这一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歼灭敌军,而是想要掩人耳目,让吕军误以为他们的运粮是疑兵之计。
虚虚实实,正奇相佐,这是荀忻领悟的兵法之道。
此将活着,这个计策才能真正完成。
典韦止住脚步,转身涉水上岸,“荀君好筹谋,典某久未酣畅一战,多谢!”
荀忻长揖还礼,口称“不敢”,典韦其实谢的是,他特地向曹操指名要其率兵前来,将破敌的功劳拱手相送。
“当务之急,在于运粮。”荀忻望着河水中鲜血染红的那一段,鼻端腥气久久不散。
典韦点点头,看着士卒们将粮车从水中拉出,“昼夜输送,一日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荀忻:或许,你知道特洛伊木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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