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汉帝下诏书斥责袁绍,说他兵多地广,却只知道巩固势力,擅自和诸侯相伐,没看到他出兵勤王。
袁绍只好上书给自己申辩,“臣绍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1]。臣蒙厚恩,受任牧伯,惊闻陛下履险,夙夜忧惧,亟欲举兵……而连岁饥馑,民人相食,军无斛谷,输粮不能继……”
他这会儿回过神来,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抢占先机迎奉天子,天子虽然无甚大用,可一旦其下诏斥责,作为汉臣仍需做足表面功夫。
于是汉帝的诏书又来了一份,这一次是册封三公的“策书”,用惯例格式写道,“维建安元年十月戊辰,制诏以冀州牧绍为太尉……天下之众,受制于朕,太尉可不慎与?于戏!君其诫之。”
主君升官是喜事,议事厅中的幕僚从属大多面带喜色,正要起身向袁绍恭贺,抬头却窥见袁绍阴沉不悦。
众人暗骂一声,差点忘了曹操一月前被拜为大将军,太尉虽是显贵的三公之一,但大将军仍凌驾于三公之上,曹操素来依附袁公,袁公定然耻于位列曹操之下。
果然听袁绍拍案怒道,“若无我相救,曹操当死数矣!”要不是他屡屡伸出援手,曹操.得死好几回了。
“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他气愤之下,连自称“孤”都忘了。
“拟表辞之。”
皇帝册封的策书,大臣可以推辞不受,但有汉以来,推辞不受的人大多是清高或者谦虚,像袁绍这样嫌弃官小了的,大概还没有过。
坐在一旁的文吏诺诺称是,拿起笔来草拟表文,含蓄地表达了袁绍的意思。
邺城的表文经驿邮传送,几天后到达了许都曹操的案头。
曹操放下手中简牍,叹了口气,拨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写奏疏。
“明公。”陪坐在侧的郭嘉望着曹操神色,揣测道,“冀州来书?”
曹操手中笔尖抬起,顿在空中,苦笑一声回答郭嘉,“本初意狭,不肯屈居我下。”
与郭嘉同席而坐的荀忻道,“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
曹操与郭嘉都看向他,荀元衡列举的这些人是东汉历代以来的大将军,除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后汉以来,凡大将军者大多不得善终,以忻观之,此位实不祥也。”
曹操哑然失笑,荀忻数的那些人个个身死族灭,没一个好下场,虽然他们大多是外戚,为争权夺利而死,而荀忻将他们的死归结为大将军这个职位有鬼,好像也没毛病。
郭嘉忍着笑,咳了声清清嗓子,“大将军凶险,明公当让即让,或许袁公能镇住。”
“奉孝。”曹操笑斥道,“岂有此语?”
被他俩这么说,曹操恍惚觉得让出大将军是好事,反正天子在许都,无论是什么名位,毫不阻碍他执掌大权。
心平气和地写完了辞让的表文,曹操望向荀忻,“已数日未见文若。”
“明公忘矣,家兄为尚书令,居禁中视事。”荀忻放下手中公文,拱手回道。
尚书台作为内朝机构,按例是设在宫中的,作为尚书令荀彧要在宫禁中办公。
他和荀彧比邻而居,自从荀彧任尚书令后,除非入台阁禀事,两人只有休沐日才能见到,更别提别人了。
曹操叹息一声,“孤忘矣。”他再次提起笔,“元衡替孤捎带书信与令兄。”
荀忻称诺应下,又听曹老板邀请道,“子修被举孝廉,三日后正逢文若休沐,诸君同来家中饮宴。”
子修是曹老板长子曹昂的表字。
郭嘉笑道,“此等喜宴,岂能缺席耶?”
“家兄与忻定当同往。”
……
朝官五日一休沐,荀彧从宫中回到家中,进门便见玄袍青年独坐在庭树下,金黄的银杏叶铺在地上,冷风一过,满目金蝶蹁跹,树梢上窸窣落叶,几片飘落到了青年发髻间。
而他本人持卷读书,侧颜沉静,浑然不觉。
“元衡。”荀彧走过去唤他。
荀忻抬头欣喜而笑,“兄长归矣。”他起身迎上去,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曹公书信,令我予兄长。”
荀彧接过竹简,听着荀忻道,“明日曹公为曹孝廉置酒宴。”
“我等同往。”荀彧温声应道,顺手将荀忻头发上的银杏叶摘去,金黄色的扇形叶片在空中翻飞而落,金秋已过,凛冬将至。
曹操府邸外车马相接,仆役引着来客往堂中走,荀忻回头望了一眼,牛车足有十数辆,说明来的文吏不少。
厅堂中左右分席,荀忻顾视一眼,有四十多人的席位,人来齐了一半,上首的主座空置,曹老板还没过来。
堂中坐着几位倡人,正在鼓琴击磬,乐声清越悠扬,堂外站着长袖束腰的歌姬,等候客人来齐献舞。
他们兄弟二人走入堂中,姿容仪貌朗然如玉,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令君。”众文吏起身向荀文若行礼。
席中左首空置,显然是留给荀彧的,荀忻位分较低,不能和他兄长同席而坐,他转头看到郭嘉坐在席中向他举杯示意,当即向荀彧拱手示意,“兄长。”
他兄长少见地回了一礼,“弦音不调。”
时隔多年,荀忻再次听到这几个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着他兄长离去与众人谈话,荀忻神色凝重地望向正在弹琴的倡人,细听之下,似乎是有弦音调偏高了。
郭嘉看荀忻站在原地不动,不由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乐工在弹琴。
琴,乐工,有何不妥?郭嘉若有所思地喝口酒。
只见荀元衡迈步走过去,俯身和乐工说了什么,乐工面露惊讶,继而起身相让。荀元衡依次拨弦后,伸手摸到琴轸的位置调了调,再拨弦,这下郭嘉听出来了,琴声变得更合韵一些。
几分钟内完成任务的荀忻并没有引起堂中众人的注意,他避开乐工的长揖,推辞两句走到郭嘉身旁坐下。
“元衡听音调弦,嘉竟不知君精通音律。”郭嘉低声道,举杯邀他同饮。
“幼时所习,不敢称精通。”荀忻喝一口酒,心道,主要是你不知道我哥的强迫症。
“嘉曾听闻,颍阴荀氏世善礼乐,果如其然。”郭嘉叹道。
荀忻暗自皱了皱眉,世善礼乐?他联想起同辈中学识最渊博的荀悦,荀仲豫。
仲豫大兄难道也会弹琴?虽然有原主幼时的日记作证,但谁知道仲豫大兄会不会从原主小时候就在骗小孩?
困扰他多年的疑问是不是要就此解开?
莫名开始紧张的荀忻低声问郭嘉,“奉孝可曾闻我大兄荀仲豫?”
郭嘉茫然点点头,疑惑道,“然,曾与君兄有过数面之缘。”
只见荀元衡盯着他问道,“奉孝可知,仲豫兄长善音律?”
郭奉孝诚实摇头,感叹道,“原来荀仲豫如此博学强识。”
荀忻叹气,看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郭嘉觉得荀元衡怪怪的,但一连顺着他说了几句也没套出话来,不由放弃探究,专心眺望厅外的舞姬。
片刻后曹操带着两个儿子入席,荀忻望向那一高一矮兄弟二人。曹昂年方弱冠,站在他父亲身后,比曹操高一个头,目测有一米八,容貌或许肖母。年轻人头戴进贤冠,五官端正,浩然俊朗。
而他牵着的男孩身高刚及他腰腹,看起来不到十岁,眼眸明亮,眼尾上挑,是位白皙秀气的小少年。这位大概就是曹丕。
荀忻放下酒杯,感慨这兄弟两人相貌都不肖父亲,少年各自风流。
曹老板说了几句客套话,宴会就此开始。弦乐声转为婉转柔畅,歌姬们翩翩步入堂中,和着曲声飞袖折腰作舞,领舞的女子高髻如云,姣颜丹唇,一颦一笑粲然夺目,腰间香囊银饰,随着舞姿飞旋叮当。
众人或离席敬酒,或同席饮酒,谈笑声不绝于耳,这里的文吏武将都是曹操心腹,同僚感情和睦,连不苟言笑的程昱此时也在和人交谈,神情和缓。
曹昂挨个席敬酒,半晌来到他们这一席,郭、荀两人坐在席上拱手,“公子。”
“昂敬二位军师。”曹昂饮尽一杯酒,拿着酒杯躬身长揖,谦恭有礼。
“公子既为孝廉,有战定然随军。”荀忻回敬道。
曹昂微笑拱手,“昂知矣,能与二军师共事,曹昂幸甚。”
荀忻暗自叹气,少年,我不是说这个。战场刀剑无眼,需得千万小心。然而这种事他无从提醒,只得默默将这件事记下。
或许征张绣的日子不会远了。
曹操举杯坐到荀彧身边,“文若。”
“将军。”两人举杯对饮,相视一笑。
“书中已白我心意,操不再多言,而文若久不在侧,谁能代卿为我谋者?”曹操放下酒杯。
荀彧垂眸一笑,引得众舞姬脚步略微迟疑,“彧平生所识,尽颍川士人。”
曹操明白荀文若意有所指,但他并不怕麾下颍川人结党,不怕荀彧声望日隆,他们之间其实不是真的主臣,而是相互扶持的同行者。
“我区区之心,还未剖尽否?”
荀彧不再推辞,揖道,“钟繇,荀攸。”
“钟元常经营关中,天子出长安,其有功焉。”荀文若低声道,“公达驻留荆州。”
“早慕此二君之名,我当传书相邀。”钟繇他没见过,但荀攸他可在雒阳时就与其相识,当年荀公达之名更胜文若。
曹操回忆起当年雒阳雨中的马车内,与荀公达的那一番对话,时过境迁,往事不复矣。
他望了眼正在与子修说话的荀元衡,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少年郎都已二十有四……
等等,元衡都二十有四,为何还未成亲?
曹操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目光落在荀彧身上,文若年过而立,似乎,竟然,犹未娶妻?
曹操正欲开口询问,席间两人联袂而来,“明公,令君,我等有一议欲禀。”
这两人分别是前东阿令、羽林监枣祗和夏侯惇部将韩浩。
本不相干的两人组合引起了曹操的好奇,“二卿有何议?”
他击掌道,“诸卿暂静。”
于是弦声停,乐舞止,堂中众人停下社交活动,一齐转头望向曹操。
只听枣祗躬身道,“将军数月前破黄巾,得铁犁耕牛颇多,祇意,不若效孝武屯田之法,募民屯田于许下。”
曹操思索着这个提议,自桓灵起,天灾人祸频繁,各地经常发生饥荒,若非荀元衡治蝗有效,兖州的蝗灾就能导致数年饥荒。
这个时候,袁绍在河北,士卒靠采食桑葚果腹。袁术在淮南,士兵下河摸河蚌充饥。粮草的珍贵性不言而喻,有粮才能招兵买马,扩充兵力。
孝武皇帝即为汉武帝,当年为解决远征西域的粮草输送问题,孝武在西域募兵屯田,从此不用远隔千里运粮。
而枣祗提出的“民屯”之法,既解决了流民安置问题,又可收租税充实粮仓。
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划出无主的土地,提供农具而已,这简直是无本万利!
荀彧拱手道,“将军,此议甚善!”
众谋臣也纷纷赞同,曹操对枣祗道,“屯田之事,便由卿主持,元嗣辅之。”元嗣是韩浩的表字。
“若有农田水利之事,可问元衡。”曹操补充道。
荀忻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抬眼看去,“忻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1]“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以及后面的表文均为汉代策书、奏疏格式。
本章参考《三国志·武帝纪》、《资治通鉴·汉纪五十四》
荀忻:?又cue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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