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大将军数日后,曹操被拜为司空,行车骑将军。
司空一职起源于秦汉的御史大夫,汉成帝时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东汉时又改称司空。
司空作为三公之一,不仅掌管工程建设,还有荐举、征辟、朝议、祭祀、立法、布政等职权,实际掌权的曹操名正言顺总领朝纲。
司空府广辟名士,一时间许都的街衢上峨冠博带,牛马帷车络绎不绝,原本居住在许县的百姓对此啧啧称奇。
曹营众人大多沾曹老板的光,领了朝官官衔。
荀忻被辟为议郎,参司空军事。
许都城南设有一所铁官,这日辰时,铁官内的匠人们刚吃过朝食,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库房中堆积着成山的铁矿石,人们用箩筐担着矿石,往外运送。
不远处河岸边,圆形冶铁炉由土砖砌成,高约一丈,暗黄色的土砖外壁在经年累月的烟熏中变成黑色,仿佛是耸立在平地上的巨型烟囱。炉顶熊熊燃着橘色的火焰。
铁矿石与木炭、石灰石被分别捶碎,继而被一筐接一筐地投入炉火中。
河水中设置着水排,湍急的水流冲击水排底部的卧轮,带动上轮转动,“吱呀”的响声下,被连杆牵引的皮囊随之鼓起。水轮不断转动,牵引的皮囊不断向砖炉中鼓风,炉火越烧越旺。
相邻的另一座高炉,封炉不久后,匠人们击打撬棒凿开出渣口,金黄的矿渣熔化成液体,沿着斜坡汩汩涌出,宛如火山口流动的岩浆。
铁官的锻造屋内,匠人拉动着风箱,炉膛中火焰陡然吞噬干柴,火光大炽,铁块在炉火中被烧红发亮,随即被长铁钳取出,放在台上,两人配合着用铁锤击打。
屋内铁器相击的响声有节奏地响起,刺耳嗡鸣,长时间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以至于匠人们的听力都有所退化。
铁官署的大门被人扣响,应门的老人仰头望着身着玄袍的青年长吏,“上司,所来为何?”
“议郎荀忻,欲求见铁官令。”
老人茫然地“啊”了一声,躬身请罪,“老鄙耳力不佳,上司凡请……”再重复一遍。
荀忻只好走上前,提高音量再说一遍。
“上司稍候,容仆通禀。”这一次老匠人总算听清了,躬着背拜了拜转身进门通禀。
四十多岁的铁官令很快出来相迎,“荀君登门何事?”
“有事托付令长。”荀忻跟着铁官令往内走,从袖中取出一卷缣帛,“司空谕令。”
铁官令接过来一看,帛上无非吩咐他听从荀议郎指使,为府中置办器物。
“议郎欲造何物?”两人分主宾对坐,铁官令拱手问道。
只见年轻的荀议郎取出手掌长的铁丝,铁丝上穿着豆粒大小的铁环,排列极密。
铁官令接过细视,讶异问道,“此环有何用?”他伸手拨开细铁环,铁环上均有一个小豁口,除此外并无异样。
“借铁钳一用。”荀忻拱手道。
铁官内最多的就是铁器,仆从闻言当即恭敬奉上。
铁官令眼见着荀忻将圆环捋下放到案上,用铁钳夹开豁口,五只圆环分别两两相连,几分钟后铁环竟锁连成了网状。
荀议郎把窄窄一段环网覆在掌中,用铁钳的尖端扎在环网上,眼看着就要扎到手心,铁官令忍不住皱眉惊道,“当心!”
然而白皙的掌心展在他眼前,手掌安然无恙。
“此物……”铁官令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恍惚意识到什么。
荀忻支起环网,示意他看钳尖完全被阻隔,“此理是否适用于制铠甲?”
铁官令双眼一亮,“制甲?”
荀忻点点头,“方才我为君演示,铁环随意相接。”他叮嘱道,“若要制甲,定要在豁口处铆接、焊接,如此方能牢不可破。”
铁官令在脑海中想象战场上长矛刺入环甲,反而被环甲阻隔的场面,望着那窄窄一片环网,目光灼热。
若真能以此环制甲,岂非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属实夸张。”耳边荀议郎低声道,铁官令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动,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事成就是大功一件,如何能叫人不激动?
“着环甲在皮甲外,防劈砍箭矢足矣。”荀忻补充道。
锁子甲就是武侠小说里“金丝软甲”的原型,但是这种锁甲贴身穿完全发挥不了保护的功能,只能外穿。
或者说它仅仅能防外伤,不能卸外力,贴身穿着被人劈一刀虽然不见血,内脏照样会被震伤。
他将手中环甲放下,锁子甲是西方人发明,晋朝时才从西域传入中原,宋代时由于制造工艺繁琐,不易保存,渐渐成为赏赐功臣的奢侈品。
铁官令也想到了这一点,叹息道,“此甲制造繁复,恐短时之内难以制成,惜哉。”
荀忻点头,“令长制甲三具,半年后交付即可。”
铁官令在心中估算了时间,低头称诺,集齐五六名匠人,两个月铆接一件铠甲不是问题。
走出铁官,荀忻长声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他能知道锁子甲,全靠大学时沉迷兵械的室友。
对床的室友锲而不舍地向他们科普各种冷兵器,眉飞色舞地叨叨着,给他个戏台子他就能来一段单口相声。
印象里室友看一段视频,大概是用弓箭测试锁子甲与板甲的防护性,看完愤愤不平,“这不骗人呢?”
“古代用的锁子甲是铆接的,铆接的!铁丝圈套在一起的玩意儿,手都能戳开了,还测试……”
回忆到这里,青年低头笑了笑,抓着马鞍翻身上马,玄袍郎君骑着白马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街衢,余光里两侧青瓦白屋向后飞驰,天际晴空万里,北雁南飞。
从前荒僻的许县经过重修新建,又募民屯田,高楼深阙拔地而起,市肆中摩肩擦踵,繁华热闹,隐隐有了帝都的磅礴大气。
入市后荀忻牵着马缓行,听闻擅长相面的朱建平最近常出现在市肆中,正好路过这里,荀忻想来碰个运气。
这些日子他有空就得往外跑,如果老实待在公署内给曹老板做秘书,曹司空若有所思的眼神时不时瞟过来,还要状似不经意问起他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催婚的意图昭然若揭。
等到老曹开始暗示辈分不重要,提起他的长女将要及笄时……
面对郭嘉调侃的神情,荀忻没办法只得开溜。
想到这里顿觉头疼,他寄希望于有神算之称的朱建平,但愿朱先生能铁口直断,揭露荀元衡“注孤生”的本质。
三年一代沟,他跟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大概隔着非洲大裂谷,注定不会相爱,什么仇什么怨要祸害别人?
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一旦与这个时代产生太多牵绊,或许就回不去了。
亲情不能选择,其他感情他不愿涉足。
街上的女郎注意到了这位美貌的世族郎君,此人左脸写着“自闭”,右脸写着“别看”,女郎们议论着,掩袖浅笑,盈盈动人。
荀忻端着张生人勿近的脸,目不斜视,走遍列肆,只见前方四五人站在一起,荀忻牵着马驻足留神。
戴着武冠的三人身着锦袍,腰侧佩刀,显然是位分不低的将领,荀忻皱了皱眉,这三人他从没见过。
定神看去,其中两人身材魁梧,侍立在一人身后,左侧那人须髯乌黑而长,是符合时人审美的“美须髯”。
说来时下的审美,美男子需得身量长壮,皮肤白皙,加分项是长及胸腹,乌黑浓密的须髯。除去对长胡须的热衷,审美和现代没什么太大区别。
为首那人威严气度远胜旁人,心中隐约有猜测的荀忻留意了他的手,虽然修长好歹没有过膝,耳垂略为明显,也在正常人的范围内。
“敢问足下,广和里所在何处?”
原来是在问路,荀忻心下一动,广和里?
曹营众位谋士,全住在广和里。
可惜被此人问路的两名士人刚来许都不久,不熟悉许都的道路,歉然摇了摇头,拱手向人说明情况。
问路的那人再次向士人施礼道谢,转身与牵着马的荀忻迎面撞上,见到他身上穿的玄袍,神情一喜,躬身道,“足下可是许中长吏?”
荀忻腰上印绶俱全,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郎官。
“在下颍阴荀忻,足下何人也?”荀忻低头回礼。
“曹公日前表备为豫州牧。”
荀忻心道这果然是刘备,另外两人应该是关张,面上恭敬道,“使君缘何在此?”
“荀君,备初次入许,本有钟侍中相陪。方才侍中辞别之时,嘱咐我等居于广和里。”刘备补充道,“不知广和里如何去。”
钟侍中是指钟繇,钟元常,他于不久前抵达许都,被拜为侍中,尚书仆射。
“侍中不曾遣人相送?”荀忻疑惑,钟元常向来稳重妥帖,不像是能把客人扔在半道的人。
刘备向他解释,钟繇临走时曾留下随从属吏送他们,但刚才有一名相士露面,众人都去围观相士替人相面算命,人群拥挤下,属吏跟他们走散了。
看到眼前的年轻文吏听到“相士”二字神情一动,刘备暗自感慨许都风气不清,为何如此推崇术士?
荀忻知道自己错过朱建平,叹了口气,“使君,在下亦居于广和里,不妨同行。”
看刘备三人没带马匹,荀忻作揖相让道,“路途不短,使君请上马。”
刘备望了眼荀姓郎官的白马,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荀君表字元衡?”
荀忻抬头,应道,“正是。”
“不期与贤士在此相遇。”刘备躬身长揖。
关张二人见主公与人揖来揖去,不由面面相觑,怎么随便一个路人主公就说是贤才?
……
四人步行走到广和里,望着熟悉的里门,荀忻松了口气,耳边刘玄德还在情深意切,“元衡言,‘治蝗不如治蝻,治蝻不如收子’,备在徐州深以为然,照此施行,果然蝗祸顿弭。”
“使君应对甚佳。”荀忻恭敬称赞,逐渐失去感情。
他对着刘备一揖,“使君,广和里已至。”荀忻示意他们看门口等候着家僮仆役的那一处庐舍,“此当为使君居所。”
焦急等候在院门前的属吏望见刘备等人,匆忙赶来请罪。
“忻告辞。”荀忻拱拱手,转身上马往自家的方向走。
没走多久,身后轮轴声响起,郎君勒马回眸,只见帷车中有人掀起车帘。
车内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一人正襟危坐,对着友人谈笑,是钟繇。
而另一人下颌短须,敛光含英,望着荀忻神色未改,眉眼隐露笑意,“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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