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果果的阿爸死了,喝农药死的。
石黛阿爸过去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冰冷,不知道死了多久。枕头旁边散落一瓶常见农药,床单上还有一些呕吐物。大概是因为药效发作实在太痛苦,他挣扎的时候掉到了床下。
牛果果给他的两个红薯还安安静静放在旁边,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吃了。
按照苗人的习惯,有人离开会在家门口放几个铁炮仗送行,当天晚上,牛果果家响起了十几声炮仗的声音。这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惊起一群飞鸟。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
老婆阿兰走了足足一年,他对此似乎早就看开了。前些天牛果果阿爸去山下买肉,还说过几天赶集的时候要添置几套新衣服。加上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成长,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自杀的。
他仍然和以前一样努力生活,田地里的事也不曾荒废,勤劳又善良,怎么就突然自杀了呢?
没有人知道缘由,也想不出缘由。于是大家纷纷猜测,他可能被人下了蛊,这才情不自禁喝了农药。
寨子里的人除了不解,更多的是叹息。
牛果果从大人那儿知道了阿爸离开的消息,但是她并没有悲伤。石黛也一样,石黛甚至还不明白这一切代表着什么。
石黛阿爸发现牛果果阿爸死亡后,立即通知的他的两位哥哥,也就是牛果果的大伯二伯。由于事发突然,大家乱成一团。是石黛阿妈抱着牛果果离开,让她在自己家里跟石黛玩。
石黛和牛果果在房间里玩洋娃娃,这洋娃娃是石黛阿爸外出的时候带回来的,长得可乖巧可漂亮了。整个芦寨只有石黛拥有洋娃娃,可厉害了。
牛果果在洋娃娃头上绑了根橡皮筋,开心得拍手:“快看快看,好好看呀。”
石黛:“我们再给她换个裙子吧。”
可是裙子不好换,两个人把她肩膀都拧下来了才换上去。
“我们让她睡觉吧。”牛果果把一个洋娃娃塞到被子里。
苗寨的木屋子并不怎么膈音,门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十分凌乱。石黛很疑惑:“大人都在干嘛呀?”
牛果果:“他们说我阿爸死了。”
“骗子。”石黛又说:“上次他们也说周校长死了。”
牛果果:“嘻嘻,骗子。大骗子。”
在苗人眼里,死亡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算牛果果的阿爸死了,他也只是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而已。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石黛和牛果果都累了。两人抱着洋娃娃,躺在床上睡着了。阿妈回来的时候,洋娃娃的手臂还掉在地上。叹了一口气,阿妈轻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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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果果的大伯二伯也是芦寨人。
牛果果一家三口,现在只剩下牛果果。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女孩,自然是什么也不懂的。牛果果阿爸的丧事由大伯二伯共同操办,而牛果果,他们无暇顾及,一直任由她留在石黛家玩儿。
大伯想要把芦笙队和舞狮队一起请过来,可是二伯认为只请芦笙队就可以了。毕竟舞狮队的价格不便宜,能省一点算一点。因为这点分歧,大伯二伯差点吵起来。
大伯认为二伯实在吝啬,亲弟弟死了都还在算计金钱。而二伯认为大伯打肿脸充胖子,做这些花里胡哨的给谁看?给死人看吗?
牛果果阿爸的尸体还停在堂屋中间,根本听不到这些争论了。
大伯:“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请舞狮队的。”
二伯:“我只出一半芦笙队的钱,舞狮队你爱请不请。”
就这样,这事算定下了,舞狮队的钱由大伯个人出。
停灵第一日,石黛和牛果果在家里玩的时候,大伯母直接过来抱走牛果果。石黛莫名其妙,也跟了上去。
抱到牛果果家里,大伯母把一套白色孝衣套到牛果果身上,又用白布裹了一个帽子,往牛果果头上套。牛果果不太喜欢,挣扎着想离开,却被大伯母按住了。
“黛黛。”牛果果堆大伯母说:“给黛黛也戴一个。”
大伯母却不同意:“不可以,她不姓牛,不是你们家的孝女。”
牛果果的阿爸已经被装好漆黑的棺材里去了,大伯母让牛果果跪在棺材前面烧纸。二伯母见了,却说:“算了,别让她做这些了。”
大伯母不同意:“现在她不懂,等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给亲爸烧过一张纸,会恨我们的。”
二伯母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牛果果不想烧纸,他觉得不好玩。而石黛站在一边看着她,大大的孝帽差点盖住了牛果果的眼睛,她抬起头来,笑嘻嘻的对石黛说:“我们等会还玩洋娃娃吗?”
石黛咬着手指点点头:“好呀。”
大伯二伯通知了所有亲戚,其他苗寨的亲戚也陆续赶来。看到牛果果一个小孩独自烧纸,有几个人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就是,前几天还帮我犁地了呢。”
“喝的农药,可能是被下蛊了。”
“可怜了可怜了,这女娃这么小。”
“有人通知她阿妈了吗?”
“走了,早就走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五岁的石黛,听着大人们的怯怯私语,忽然懂了些什么。这一次,牛果果的阿爸是真的离开了。他不像周校长,不可能再出现在大家面前,笑呵呵的说话。这次真的不是一个乌龙,而是一个既定事实。
从今天起,牛果果便是一个孤女。
她没有阿妈,也没有阿爸。
按照苗人习俗,每个吊唁的人都会带来一串炮仗。这一天炮仗声不断,整个山林为止震动,就连飞鸟也惊得四处乱飞。石黛捂着耳朵,站在炮仗的烟里看人来人往。
有叹息、有惋惜、有不解、也有同情。
可是没有一个人悲伤。
许多许多年以后,石黛才明白,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大人看惯了生死,小孩不懂生死。这许许多多的人里,竟没有一个人真正的为牛果果的爸爸悲伤。
包括牛果果。
后来的后来,牛果果回忆起这场葬礼,她说对石黛说:“我当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也不懂悲伤。后来明白了,可却由于时间关系,我竟然不悲伤了。”
是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