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如期而至。

尽管英国公府对匆忙的婚期有怨言,圣意已决,自是不容置喙。

萧玉在英国公那边吃了定心丸,安安心心在家备嫁,府里请了绣娘指导她做出嫁的绣品,帕子、香囊、枕头应有尽有,至于嫁妆,另有爹娘操心。

英国公府底蕴深厚,比着大姑娘萧兰出嫁的份例,仅用了二十来日便筹备出了六十四抬嫁妆,数量跟寻常公侯之家嫁嫡女差不离,可样样都是精品。

这段时日里,萧玉夜里有几回穿成了梁平,靖王一如既往的看书用功,婚事一应交给宫里操持,并没有任何异常。

萧玉心情颇为复杂,却也明白,他们这桩婚事原就是从天上砸下来的,自己不喜靖王,易地而处,靖王待她又能有多上心呢?

“姑娘,慈宁宫又派来了两位嬷嬷,跟崔尚宫一道为姑娘梳妆。”问春伺候萧玉换上寝衣,见她心事重重,劝道,“姑娘今晚早点歇着才是。”

萧玉由她扶着上了榻,刚躺下,坐起身拉住问春放帐子的手。

“姑娘怎么了?”

“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问春聪慧,明白萧玉的心情,依言坐在榻边。

萧玉却没有说话,只长长地舒了口气。

“姑娘不舍得离开公府吗?”问春道。

“你呢?要去靖王府了,担心吗?”

萧玉的陪房很多,院子里的丫鬟几乎都要带去,还从正院添了不少人,问春、念夏这两个最得力的大丫鬟自然要跟去。

前几日,国公夫人特意找问春说过话,要她在王府成为萧玉的左膀右臂。从前她只是这个院子的大丫鬟,管着十来个丫鬟婆子,照顾姑娘的饮食起居。往后去了靖王府,要协助王妃打理偌大一座王府,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问春点头。

萧玉看她凝重的神情,忍不住笑了。

“姑娘别取笑奴婢了,早些睡吧,明儿可有得熬呢!”问春说着将帐子放下来,灭了屋里的灯烛。

萧玉这些日子一直跟着绣娘绣嫁妆,着实乏得紧。也不知靖王此刻在做什么……手一抬,她用被子将自个儿蒙了起来。

……

再次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靖王朦胧的身影。

他正坐在榻上,借着旁边悬挂那盏灯烛的光翻书。

前几夜萧玉穿到梁平身上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明儿要成亲,还是这样。

萧玉莫名有些堵。

虽然不喜欢靖王,可是被他这样漠视,到底不舒服。

她想起先前同问春的对话,起身走到榻前:“主子明儿个大婚,怕是要累一日,今晚早歇罢。”

帐子里头的人听到声响,迟疑片刻,道了声:“也好。”

今夜他不出门,早早地就换好了月白色杭绸寝衣。萧玉打起帐子,想把榻上挂着的灯烛取下来,靖王却道:“等等。”

萧玉不解地望向他。

“睡不着,陪我喝壶酒。”

也是,此刻刚过子时,往常这个时候,靖王的夜间活动才刚刚开始。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睡不着也是正常。

只是,萧玉之前同他喝酒,都是有旁人作陪,今晚却只有她。

她不禁忐忑,眼见靖王大步走出寝殿,急忙跟了上去。

去殿外?是不是要像如萱一般摆上小桌小酒,这些事都需要萧玉张罗,她顿时有些发麻。

夜空晴朗无云,天上悬着一弯月亮,不太明亮。

前几回都是在如萱的小院喝酒,今日在靖王府,也不知道靖王是在哪里喝,眼下身边无人,该怎么张罗?

靖王走下台阶,并未继续往前,而是顿住脚步转过身。

萧玉不由紧张,可靖王并没有看她。

正在这时候,他双足一动,纵身往上跃去。

萧玉只看到衣玦翩跹,回过神的时候,靖王已经飘飘然上了屋顶。他踩着琉璃瓦,挺立于屋顶上,风吹动衣玦,像话本里的侠客一般,长身玉立,倜傥不羁。

她傻眼了。

屋顶,怎么去屋顶了?梁平会轻功吗?她要怎么上去?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小太监抬着一架竹梯过来。她大松一口气,还好梁平是不会功夫的。

书房的太监料想熟知这种场景,架好□□,给萧玉递过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

她恍然,小心地将食盒挂在手臂上,顺着竹梯往上爬。

爬的时候还好些,等到上了屋顶便开始双腿发软。

夜风呼呼地迎面吹来,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琉璃瓦,萧玉生怕一个不稳当便从屋顶上跌下去。

靖王已经在屋脊上坐下了,背对着萧玉,这令萧玉稍稍放心,至少不会让靖王看到自己的无措。

她提着食盒,慢慢朝靖王走去。

屋顶很陡,萧玉恨不得手脚并用爬过去,好在梁平的身量比她自己要高出不少,因此走起来没有预想得那么艰难。

饶是如此,等到她站到靖王身后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主子,酒来了。”萧玉道。

靖王没有吭声,只静静坐着,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想了想,萧玉捧着食盒坐到了他的身旁。

如今她做近侍算得上轻车熟路了,坐下后熟练地将食盒里的酒壶拿出来。酒香夹杂着一股花香混着夜风扑面而来,是靖王喜欢的杏花酿。

她斟上半杯,恭敬递向靖王。

“先放下吧。”靖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萧玉放下酒杯,似他一般坐在屋脊上。

王府的规制比国公府更大,这里又是王府的主殿,从此处望出去,整座王府一览无余,再抬眼,远处便是皇城巍峨的影子。

萧玉仰起头。

今晚只有月亮,看不见星子。因着月亮的微光,夜空并不是漆黑的,更像深蓝。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坐在屋顶上呼吸的空气要更清新些。

她着力吸了一口,嗯,很舒畅。

萧玉生平头一回爬上屋顶,这感觉十分美妙。她不再觉得冷,任由夜风从身边拂过。

她悄悄扭头,瞥向身边的人。

靖王依旧出神望着远处。他身上的寝衣宽大,领口那里敞着,一眼就能看到他玉质的肌理和桀骜的锁骨。

她慌忙别过目光。

两人沉默地在屋顶上坐了许久,靖王终于开口:“倒酒。”

萧玉纷繁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她把先前倒的半杯泼掉,重新为他斟上。

“英国公府在哪边?”靖王喝过酒,突然发问。

萧玉一愣,想了想,指了指右边。

靖王顺着萧玉指的方向看过去,望了一会儿,忽然道:“梁平,你说萧玉这会儿是不是在府里撒泼打滚儿不肯出嫁?”

萧玉胸口一窒,在心底道:你才撒泼打滚儿呢!

她没来由的郁闷起来,在靖王心里,自己竟是个泼妇吗?

“婚事定了一阵子了,萧姑娘也去拜会了兰妃,必然接受了这门婚事。”

靖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远远凝望着英国公府的方向。

静默了一会儿,他自斟了一杯酒,这回没有喝下去,只是把酒杯一直捏在手上。

“往后这王府,怕是热闹得紧。”

往常陪在靖王身边,除了吩咐她做事,靖王几乎不同她说话。

今夜确是难得。

萧玉想了想,道:“明日王妃和侧妃同时进府,人多了,必是热闹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纳侧妃吗?”

她?

指的是皇后吗?

萧玉的思绪转得飞快。

当日在坤宁宫,是皇后提的纳侧妃之事。但皇后说过,这是兰妃的意思,靖王深恨兰妃,那么他指的应当是兰妃。

“奴婢猜想,应当是为了让主子跟王妃有嫌隙。”

靖王颔首:“还有呢?”

“还有……是为了向皇后娘娘献媚?”

靖王道:“还有吗?”

还有?

之前萧玉跟英国公议论过此事,英国公便是说了这两桩。

但靖王认为还有别的原因?

萧玉不禁琢磨起来,爹爹心思缜密,应当不会漏掉什么,不过靖王既然说还有,那必然是从他的角度来想。

洪曼青是兰妃相中的侧妃,兰妃必然很满意她,她定然感激兰妃。

萧玉不买兰妃的账,但是洪曼青不行。

“奴婢知道了,洪侧妃一定会对兰妃言听计从。”

靖王看向萧玉,眼睛里终于又了笑意:“还不算太笨。往后她的动静,盯紧点。”

看来,当时靖王说的是真话,他对这洪曼青并无情意,是兰妃硬塞给他的。

也不知为何,萧玉的心情好了许多。

“是。”萧玉说完,心中一动,又问,“那王妃这边呢,要盯吗?”

“英国公府必会陪嫁许多人,你盯得住她吗?”

萧玉默然。

爹娘的确已经为她盘算好了,等她嫁进靖王府,就把院子里的人全换成陪嫁的人,连厨子都要用自家人。

想了想,萧玉慢吞吞道:“奴婢以为,英国公府视主子为婿,并非敌人。吴先生不是说了么,英国公能帮到王爷。”

靖王语声淡淡,忽而说出了一句令人惊讶的话。

“我不想利用萧玉。”

一直以来,秦子明也好,吴星渊也罢,都是恭喜靖王娶到了英国公府的姑娘,往后能得到英国公府的助力。

每每此时,靖王都不曾言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萧玉不喜旁人利用英国公府的心态,亦觉得在情理之中。爹爹位尊权重,无论谁娶了自己,爹爹都会帮助自己的女婿。

但她万没想到,靖王居然会说不想利用自己的话。

“为何?”她脱口问。

靖王头一歪,唇边荡漾开一抹轻轻的笑。

不同于以往那些或轻蔑或轻挑的笑,这个笑像是三月里的春花,在接受细雨的浸润后悄悄探出的花瓣,自然、动人。

萧玉被这笑意一震,迅速收回目光,一时之间,竟忘了方才要问的事。

“萧玉、萧玉……”靖王轻轻念叨着她的名字。

萧玉的心怦怦直跳,两人离得这样近,他这样叫着自己的名字,如何不心慌。

“她怕是早就忘了。但我记得。”

说得好没头脑。

忘了?忘了什么?难道她跟靖王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