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到底没有回答萧玉的问题,但萧玉并不失落,往后总会知道的。

天还没亮,萧玉就被问春叫醒了。

英国公府里里外外喜气洋洋,游廊上、甬道旁、花园里处处披红挂绿,一派喜气盈门之相。太后亲派了尚仪局的崔尚宫来为萧玉梳妆,萧氏嫡系旁支上百人来送萧玉出阁。

聚集在英国公府门前领喜饼喜果的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京城里上一回这么热闹还是文怡公主出嫁的时候。

萧玉云鬓高堆,盛装盈袖,双手交叠坐在绣榻上。宫中来不及制作王妃礼服,想着自己与英国公夫人年轻时身量相似,便拿娘亲当年的嫁衣改了改。英国公觉得委屈了女儿,拿出了一匣子珍贵的红宝石,命绣娘缀在嫁衣上。

披上这身寄托着爹娘恩情的嫁衣,萧玉倍觉珍贵厚重。

外头问春说靖王已经到门口了,她款款起身。

英国公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审视了一番,眼中有了泪意,却含笑道:“我家阿玉真是天生丽质,玉貌花容。”

“那是因为我娘亲就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我不过得了娘亲的十之七八罢了。”萧玉俏皮地朝英国公夫人眨了下眼睛。

崔尚宫怕英国公夫人这会儿便哭起来,捧着凤冠上前,打断了母女俩的谈话:“夫人,吉时将至。”

英国公夫人抹了眼角的泪,拿起凤冠,亲自为萧玉戴上。

萧玉戴着沉重的凤冠,以喜扇遮面,由崔尚宫扶着出了闺阁。

长兄萧霆来不及自军中返回,是另一位族兄背着萧玉出了院子,一路行至英国公府的正堂。今日萧玉出嫁,萧氏全族皆登门庆贺,一出小院,周遭便是亲人们的恭贺叮咛。

靖王站在正堂中。

亲王大婚礼服尚衣局早有准备,因此靖王身上的喜服十分合身,满身喜色将他眉宇间那股阴翳减轻了不少,只称得他身姿颀长,清贵高华。

厅堂正当中,英国公和夫人上座,两旁则是萧氏的族长和族老们。萧玉余光一瞥,尽是熟悉的笑颜。

萧玉心底的许多犹豫和担忧在这一刹那忽然消散。

她有英国公府做靠山,有萧氏全族做后盾,不管将要去往何处,她都无需胆怯。

萧玉放下手中的喜扇,众人望见的便是一张端庄矜持、温婉大气的笑颜。

仆妇端来茶水,靖王端起一杯,递给萧玉,方才端起另一杯,同她一道上前敬茶。

英国公夫人饮了女婿女儿递上来的敬茶,未曾言语便已流泪,素来波澜不惊的英国公,此时也微微动容。

萧玉从爹爹的叮咛中,听出他的声音亦有哽咽。

待英国公说完,英国公夫人的眼泪稍止,握着女儿的手说了几句。

靖王和萧玉自是一一应下。萧玉重新以喜扇遮面,由靖王牵引着走出了厅堂。

刚才在人前萧玉还维持着矜持和体面,一转身,眼泪悄然落下。

这是真正的离开了。

哪怕在自己心中,自己依然是萧氏女大于靖王妃,可事实上,一旦被靖王牵着走出英国公府,她的命运便同靖王紧紧连在一起。

也不知是不是萧玉的错觉,总觉得靖王的大手在这一刻突然着力握了握她的手。

不管有意无意,这一握都叫萧玉觉得安定。

靖王牵着萧玉走出英国公府,一路上喜乐和祝福不断。

走到花轿前,萧玉最后回望了张灯结彩的英国公府,转身登上的花车。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宫里去了,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争相目睹靖王妃的姿容。

萧玉原就是京城最负盛名的贵女,便是坊间有不少她是太子妃的传言。如今靖王娶了她,百姓们虽不知个中缘由,到底觉得稀奇。

待行至太庙,礼部尚书代天子为萧玉授册宝金印,靖王领着萧玉祭祀祖先过后,领着她往皇宫去了。

靖王和萧玉的婚事仓促,宫中自然筹备不足,一路往乾清宫去,并未见到多少妆点,与英国公府中热闹的情形相距甚远。

这倒是在萧玉的推测之中。

靖王名声极差,一向不得皇帝宠爱,兰妃又是那种做派,宫中自然无人操持。

两人进了乾清宫,太后和帝后已经落座了,六宫嫔妃和皇子皇女们立在两旁。萧玉一眼就看到了肃王,肃王剑眉紧拧,并无分毫喜色。

萧玉飞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靖王领着萧玉上前敬茶,帝后说了一些场面话。

待端着茶杯转向太后的时候,太后却是眼角盈泪。

“阿玉,委屈你了。”

这话一出,周遭人的神色自是有些异常。

这婚事说到底是圣旨钦赐的,太后说萧玉受委屈,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面。

可旁人打不得皇帝的脸面,太后打得。亲娘说话,儿子哪能辩驳,皇帝只能沉默。

皇后也不想说话,可这种场合她不说不行,只能强打起小脸道:“玄儿和阿玉郎才女貌,可谓天作之合。”

“玄儿是哀家的孙子,阿玉是哀家母族的姑娘,自然是天作之合,”太后冷笑道,“也不知怎么地,好好的一对天作之合,婚事竟办得如此仓促,也不知道碍了什么人的眼。”

这话便是直戳皇后的心窝子,皇后哪里还能说别的话,只能低头不语。

萧玉捧着茶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便是她有心帮皇后说话,这里也没她这个新媳妇说话的份儿。

她悄悄朝靖王看了一眼,见他眼睛往地上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见状,便道:“母后,玄儿和阿玉大婚的吉日是钦天监卜出来的,要是今日不办,便得明年下半年再办了。”

“如此。”太后笑着睨了皇帝一眼,“弘儿的婚事就要明年下半年再办了。”

此话一出,在场人俱是一震。

宫里人都知道,皇后原是打算年底给肃王操办婚事,太后这句话,简直就是在将皇后的军。

偏生太后又是逼着皇帝说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说出来,跟下圣旨也差不多了。

皇后无语凝噎,皇帝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微笑,继续道:“可不是么?”

太后见皇帝帮着自己给皇后吃了暗亏,当然也不再紧逼,缓了神色,笑道:“哀家老了,大喜的日子就喜欢唠叨几句。”

“母后的话,句句在理,儿子愿意听。”

“不说了不说了,今儿是玄儿和阿玉大喜的日子,哀家说这些已经是扫兴了。这样吧,哀家在扬州有两百亩地,便给阿玉添妆吧。”

两百亩地不算多,但众人听到太后此话,皆是一惊。

自古以来江南便是鱼米之乡,江南的皇庄当然是最好的。太后所说的这两百亩地,乃是当初皇帝登基时为表孝心,特意献给太后的两百亩。

虽说不多,这两百亩的收成比寻常五百亩地还好,除了稻米,各种瓜果、鱼虾都有。

萧玉自然也知道太后说的这两百亩地,闻言立即朝太后一拜:“孙媳多谢皇祖母恩赐。”

太后听到萧玉改称孙媳,心中亦是感慨。

萧玉是她亲姐姐的外孙女,姐姐去的早,她一向是把萧玉当亲孙女看的。萧玉在御花园出了那样的事,皇帝把她赐婚给靖王,太后并不意外。赐婚靖王,已经是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选择。太后气的是皇后为了自己儿子的情绪,如此仓促地操办萧玉的婚事,所以一向淡漠的太后才在今日发了脾气。

皇帝听完太后的话,微微笑道:“母后给新媳妇添了嫁妆,玄儿也不能输啊,朕也在扬州拨两百亩地给玄儿。”

萧玉这边添了两百亩皇庄的嫁妆,靖王这边自然也不能落后,要不然萧玉岂不是下嫁了。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平身吧,你呀,该给皇祖母敬茶。”

经太后这么一番话,靖王夫妻俩便多了四百亩最好的田地,说起来谁不眼热。

大殿之中,原有不少人今日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想看看往昔高傲的萧玉在短短一月之间经历赐婚、成亲,嫁给不如意的夫君,今日婚礼必然是垂头丧气。

然则萧玉一袭喜服缀满宝石,光彩耀目,即使站在龙凤服色的帝后跟前也毫不逊色。今日萧玉盛妆出嫁,眉眼勾勒得明艳大气,站在身姿英挺的靖王身边,眉眼间顾盼生辉,如初绽的牡丹一般,愈见娇艳,哪有半分不如意的模样。

金殿之中原有人以为萧玉是在强打精神撑门面,但在太后和皇帝接连赐下皇庄之后,亦不得不服气。

这世上,谁有人得了扬州的六百亩皇庄还能不如意呢?

给公婆敬过茶,靖王领着萧玉回靖王府,王府才是正式宴请宾客的地方。

萧玉已经领了靖王妃的册宝,回府便不是独自乘坐花车,而是与靖王同乘。

靖王扶着萧玉登车,倒是给足了她面子。

昨夜,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发呆,此刻,却是并肩坐在了花车上。

一片鼓乐声中,萧玉听到靖王说:“多谢王妃。”

萧玉在心中冷哼一声,两百亩皇庄,叫他占了大便宜。

“就一声谢?”萧玉忍不住道。

靖王侧头,轻笑道:“还想要什么?莫非,要以身相许?”

呸——

跟他真没法好好说话,萧玉的脸庞涨得滚烫。

正恨不得将他从花车上推下去的时候,靖王忽然抬手,往萧玉嘴里塞了东西。

萧玉反应不及,只觉得一股清甜奶香在口中化开。

是乳豆。

再抬眼过去,靖王依旧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手指一动,往他自己口中也扔了一粒。

“饿死了。”靖王一面嚼乳豆,一面嘀咕道。

萧玉抿着乳豆,等着乳豆在口中化开,方才道:“在大街上吃东西,叫百姓们看见了如何是好。”

“本王吃就吃了,还要他们答应不成。”说着,靖王又拈起一粒,在萧玉唇边一晃,“还要吗?”

早上离家时,英国公夫人叫问春、念夏带了不少小食,可宫中礼节安排密集,问春、念夏根本没工夫喂萧玉吃东西。

没想到靖王居然自己带了乳豆,还这么大喇喇地在花车上吃起来。

不过想一想,花车一路在行进,车身上挂着那么多绢花珠帘,外头百姓哪能看得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萧玉毫不犹豫道:“要。”

话音一落,靖王又往她嘴里塞了一粒乳豆。

这回他的手指在萧玉唇边停了一下,萧玉的脸顿时更烫,小心地朝旁边瞥一眼。

靖王并没有看她,侧脸线条俊逸流畅,随着他慢悠悠的咀嚼,喉结一动一动的,看得萧玉一阵紧张。

以身相许……靖王方才的话语又在萧玉的脑中回响。

萧玉越发忐忑。

他们俩真的要洞房吗?一直以来,萧玉打的主意都是不洞房,让靖王去洪曼青那边,但是经过昨晚,她的想法似乎有些松动。

今日靖王还要纳洪曼青进门。

侧妃没有大婚仪式,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到靖王府。

想到素未谋面的洪曼青,萧玉忽然有些怅然。当初要是她不松口,爹娘应当会帮着自己抵死不认这亲事吧。但再怎么拖,也只能拖延一年半载。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靖王,他这会儿没再吃东西,眼睛不知道看着何处。

萧玉交叠的两只手握在一起。

当初会认下侧妃,是因为破罐子破摔,如今冷静下来了,想后悔,却没地方后悔了。

说来说去,都怪靖王。

谁叫他装出那副模样,萧玉要嫁给他那样的烂人,能不破罐子破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