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舂默了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抱着的木匣不由自主往袖内藏,点点头道:“好...老?夫人身子还硬朗着,只是可能终日吃斋,看上去老态了不少。”
谢元祐盯了盯魏舂抱在怀里那个被退回来的木匣,眼皮没掀语气平淡道:“外祖母把寿辰礼退回来了?”
魏舂呈上木匣,眼皮乱眨地点了点头。
谢元祐打开木匣,拎出里头那个练习了无数遍,最后才挑选出最满意的那个寿字结。
他?知道自己没有母后编得好,也学不来母后那样体贴,会说软话哄外祖母高兴。但他?已经尽力了,这些年来,每年他都是亲自准备了寿辰礼,然后半夜偷闯进去静悄悄放在外祖母的床头。
只是今年他被软禁了,不能亲自去,所以才让魏舂将礼物藏进舅公家的寿礼里,打算代替母后给外祖母准备生?辰礼。
“殿下,老?夫人知道这些年的寿字结乃殿下所为,然后...”魏舂看着太子并无什么表情的脸,有些担忧道。
谢元祐随手将手?里那个被剪子剪得破烂的寿字结扔到魏舂手?里,淡淡说了声“坏了扔了吧”就转身离去了。
夜里做梦,谢元祐一会儿梦到窦老?夫人坐在他床边,抓起他亲手编织的寿字结,逐个逐个用剪子剪得粉碎,嘴里还骂他?这个克母的大不孝,竟敢编寿结给?她,那是在折她的寿。
一会儿又梦见儿时,父皇要将刚一岁,还在蹒跚走路的他?送出宫,放到深山里头让和尚养着。那时还是个屁点大孩童的他?隐忍着泪,走路踉跄了一下?扑倒母亲跟前,咬着下?唇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不放。
元皇后窦若棠摸摸自己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句的幼儿,听明白大人的话也不敢大哭闹,只是忍着泪默默攥紧母亲的手?,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可想而知。
她不忍心,于是轻轻抱起一岁的儿子。
“皇上,卦象一事,算错了也是常有之?事,倘若只是算错,让吾儿离了宫,吾儿这才刚满周岁,臣妾不忍啊。”
皇上还想劝皇后,可皇后笑着捏了捏儿子胖乎的肉手?道:“妾不是个信命的人,无妨,陛下?不用说了,妾不会同意的。”
最后谢元祐留了下?来,可四岁那年,沉寂了一段时期的黄河水又发了,母后真的就被他?给?“克”没了。
外祖母邢氏原先心疼女儿辛苦生下?他?,以前女儿在生时对他?这个外孙也算疼爱,向来不喜宫中复杂的她经常会穿上诰命服,就为了给?小外孙送从外头搜罗得来的小玩意。
母后甍后,外祖母也穿着诰命妇来看他?了,只是,她用拄着拐杖兜头指向四岁的小太子,老?人的眼都红了:“当初不该留你的!就不该留你的!是你...是你克死了我的棠儿...”
“棠儿哇...”紧接着,老?人委顿在地,哭声之?悲怆在殿内回荡,柱子都在微微发颤,经年了谢元祐依旧记得清楚,那一刻有多么让人感到绝望和失重。
“你母后临死前,该是后悔的吧,后悔当初没把你送出宫,要不然她不会死的。”
“你怎么能那么自私呢?明知棠儿见不得你哭,你高高兴兴跟乳娘出宫好了,你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活,可你母后却要因此丢了性命!!”
“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人喜爱你,包括你的外祖母和舅公一家,会后悔曾经对你的疼爱,外祖父一家会怨恨因为你而使窦氏一族失去了一个能母仪天下?的皇后,皇上巴不得将你位置给换下来,就连你的母后,也会后悔当初将你生?下?...”
“倘若我当初生?下?的人不是稚儿,而是别的孩子,那该多好。”最后,母后年轻的脸庞出现在梦中,用温柔的眼睛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出这句话,
“稚儿,你害死母后了!”
谢元祐在大汗淋漓中不断地抽搐着,在床上翻滚。
伺夜的宦官连忙去叫人。
魏舂让看守东宫的侍卫去将宫医叫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从床榻上滚落下来,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呕吐,旁边蹲了几个想把太子扶起,和清理?秽物的宫人。
“殿下!殿下!您如今感觉如何了?”魏舂紧张地试图抱起地上的少年道。
谢元祐却恍若未闻一样,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句话。
“公主!您醒醒!殿下好像不好了!”夜里,小豆蔻的寝屋内,薛蕴儿故意支使开了入云等人,悄悄进来叫醒小家伙。
这段时间因着太子殿下的嘱咐,夜里不管他寝殿那边发生?任何状况,都不能让小公主知道,免得扰乱小家伙的心神?。
可薛蕴儿并另外几个秀女一起,被皇帝送到东宫来已经好段时间了,连太子的手?指头都碰不上,于是她只好通过小公主,借机亲近太子。
今夜忽闻太子?寝殿处的状况便是最佳时期,薛蕴儿拿起罩衣要帮小家伙穿,道:“公主别急,奴婢随你去。”
“蕴姐姐,你得留下?。”豆蔻的小眉头都纠结成了一团,拉着蕴儿的手?道:“入云姐姐她们不让我乱跑过去的,你得留下?帮我瞒着。”
薛蕴儿有些为难,刚要拒绝,就看见手?边的小家伙双手?捏成雪球一样的小拳头,捏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摇,“蕴姐姐,求你了...”
小家伙稚气一团的脸抬头望向她,眼睛里水润一团,看得人瞬间想要抱起来狠狠亲上一口。
“那...好的吧,公主可要小心别被发现了哦。”薛蕴儿最终还是被小家伙萌化,松了口。
等小家伙趁夜溜出去好久,她独自坐在公主寝室,帮豆蔻挡了好几回入云要进来的情况后,薛蕴儿才恍惚道:糟了,好不容易逮到那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就轻易给?放过了呢?
薛蕴儿给豆蔻批的小外袍是件玄灰色的,也夜色的笼罩下?,不大显眼,加之?太子寝殿那边如今手?忙脚乱,她沿着游廊的墙壁,走几步就像只壁虎般贴着墙,不一会就成功溜进去了。
小家伙刚溜进来扑倒她太子?哥哥跟前,眸里噙满泪花那下,魏舂愣了愣,想命人拉开小公主,把她抱到隔壁去。
若是被殿下得知谁不知好歹放小公主进来,定然有的受了。
“哥哥!哥哥!”小家伙被抱起往外走的时候,双手?拼命扑腾挣扎,把脸蛋都挣红了。
“公主,乖一点哦,殿下现在不舒服,您别闹哦...”那宫人一边哄着小豆蔻,一边将她抱回隔壁。
可魏舂在听见小公主高声喊哥哥的时候,太子殿下有那么几瞬间安静了下?来,可以任由人灌药了,可等小公主离开视线范围时,太子就又扭曲起身体挣扎起来,一把将四旁的人全抡在了地上。
“等一下?!”魏舂朝门槛边的人喊道:“把公主抱回来。”
小豆蔻被重新抱了回来后,她端坐在哥哥的榻前,哭得脸上红扑扑的,不停地用手背擦眼泪。
“哥哥,你睁开眼睛看豆蔻一眼好不好啊?我很害怕...”小家伙抽抽泣泣道。
“你不睁眼,把药喝下?去呀,喝下?去你就睁开眼了好不好?呜呜呜...”
“豆蔻只有你一个,你睁眼看看我呀...”
小家伙在床头哭,魏舂趁机将重新煎好的药碗端了过来。
“公主,你能试着喂殿下喝下?去吗?我们都喂不下?去呢...”魏舂央求道。
豆蔻又擦了擦泪,吸着鼻子把碗端过,瓮着声应了声。
床上躺着的少年如今明显安静下?来,小豆蔻哭得连带执勺子的小手臂也一抖一抖的,等勺子来到太子?嘴边时,明显只剩半勺了。
“哥...呜呜嗝...哥哥,豆蔻喂你...嗝...喝...嗝...喝下?去...”小东西止住哭,但还在不停打着嗝。
勺子撬开唇边喂下?去,神?奇的是,大伙儿忙活了大半夜都没能成功喂得下?去的汤药,小公主一来就喂下?去了。
看着太子喉间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魏舂高兴地喊了出来:“殿下喝下?去了!喝下?去了!”
喝下?去没多久后,谢元祐就缓缓睁开了眼,然后就看见趴在他跟前哭得眼睛鼻子肿胀的小家伙,魏舂在一旁眼睛也是红的:“殿下!您可算醒了!您知道刚才宫医说,殿下的脉象极其紊乱,是被梦魇着了,要是不及时将您喊醒,情况可大可小的!”
谢元祐揉了揉剧痛的脑袋,耳边是小家伙震耳的哭声,他?皱着眉揉了揉她被眼泪鼻涕糊湿的额发,声音沙哑得如历干涸:“豆蔻,能安静吗?我头疼着哩...”
小豆蔻一听,震天的哭声戈然而止,她用小手?死死地捂住小嘴,眸里泪水浮着光,顽强地忍住哭声点了点头。
谢元祐快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刚才在一片幽暗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陷入沼泽,越陷越深,等他?无力挣扎之际,突然听见阵阵震天动地的哭吵声,哭声里有个稚嫩的嗓音在反反复复地吵着说自己只有他?一个,让他赶紧睁开眼来瞧她。
怎么会有那么能吵能哭的人啊...
当时谢元祐被吵得人烦躁,好想赶紧睁开眼睛把那嘴巴捂上,于是,他?就睁开眼了。
可等他?睁开眼,看见那家伙哀伤的脸时,心脏却像被注满了铅般,酸酸沉沉的,半点气重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幸亏他?睁开眼睛瞧了,不然的话,他?把这么能闹的人儿搁在外边,可得怎么收场?
“豆蔻,哥哥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快别伤心了。”看着她虽然止住哭声,泪珠却大颗大颗滴落,谢元祐瞧着心脏发紧。
“哥哥...梦见什么了?”
“哥哥梦见,所有人都觉得我连累他们了,他?们希望哥哥从未在世上存在过。”
“那怎么可以!!”豆蔻立马激动地反驳道:“要是世上没有哥哥在的话,豆蔻...豆蔻可要怎么办啊!”
就在谢元祐笑着点点头,抚摸小家伙额发,想说“对,以后哥哥会好好护你”的时候,却听小家伙耷拉着脸道:
“没有哥哥在的话,豆蔻每天苦练礼仪,读书,写字就没有意思了。”
谢元祐笑着摸摸她头:“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哥哥不在没人逼你不是更好?”
谁知小家伙涨红了脸,掐紧拳头紧张兮兮道:“不、不是那样的!哥哥把我当作重要的人,希望我好,所以才让我做这些,而我也只有哥哥一个,是放在心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人,不管让我多努力也可以,只要哥哥高兴,我也就会高兴!”
“哥哥不在的话...哥哥不在的话...我就连努力的理?由也没有了,那活着多没意思呀。”
谢元祐愣了愣,突然想起练习仪态把小膝盖磨疼了,也忍着泪水让他欣慰的豆蔻,想起被闵贵人栽陷时,小家伙宁忍住害怕被抓也没有企图申辩从她怀里掉出的不是金丹,想起白天时她听出他琴声明显的浮躁,故意赖在他怀里撒娇淘气,努力想转移他注意力的情景。
一如上辈子?,他?被皇帝曲解被群臣围攻,被外祖以及所有人谴责的时候,只有那个傻傻的永远一副笑脸的小哑巴,会静静地蹲坐在石阶上,小心翼翼地陪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