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躺在寝殿的龙榻上,四周幽邃死寂,轰鸣一声,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这是沉闷了一整个七月,头一回下起的暴雨,雨肆意得仿佛兜头的棒喝一般,窗帘差点就被打坏了,溅进屋里?墙根都湿透了。
皇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元皇后的魂魄回来找他了。
在梦中,他的皇后浑身都是被礁石割得斑斑驳驳的伤痕,湿发覆面,一直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他开始慌了起来:“阿棠...不是朕失信,而是那孩子宁肯入空门,也不肯娶妻生子,朕答应定会让那孩子重新接受人,答应定会让他找到心爱姑娘的承诺怕是难以实?现了...”
而梦中,元皇后窦若棠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始用怨怪他的语气道:“可那孩子明明已经有心爱的人,你却不愿意让他们在一起...”
说完这句之后,窦若棠就消失在一片虚空之外,再也不肯出来见皇帝了。
“阿棠...别走...阿棠...阿棠!!”皇帝被一道惊雷劈得醒了过来,坐在床榻上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夹背,屋外是呼啸树摇的狂风大雨。
皇帝后宫拥有过那么多的妃嫔,唯独元皇后窦若棠让他最是难忘。
这个贤惠又有?才干的皇后,一方面让皇帝觉得自卑而深绝痛恨,一方面又爱得深入骨髓,只盼她能夜夜入梦来...
兄妹二人回到东宫之后,就一人往一个地方待去,把门严严关了起来,谁也都不让进。
“薛姑娘,赵姑娘,公主这边也关紧了门不让人进吗?”魏舂走过来的时候碰见蕴儿入云待在廊道里?,问。
“可不止,公主还命人用沉色的布帛将?剔透的琉璃都遮盖了起来,现在里头黑漆漆的,谁也不能窥到她呢。”蕴儿皱眉道。
魏舂叹了口气,“哎,殿下那边也是呢...”
豆蔻抱着膝缩在床里?头,将?床幔全都降了下来。
她已经在里头发呆了一整夜没睡了,脑子一直维持着僵硬的状态。
哎,一想到昨天自己在大殿上就觉得好羞耻。
怎么会去赖着哥哥,说要嫁给?他呢?他可是自己的哥哥啊,幸好哥哥疼她最后答应了。也不知道当时哥哥听了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心里?是作何想法...
此时太子寝殿内,殿内的案桌架子屏风甚至床榻,俱已被太子殿下用利剑砍成了碎渣。但此时太子殿下依旧在漆暗中蒙着眼不停地挥动手里?的剑。
屋内,地上狼藉一片,空中木料飞屑一片,到处都弥漫着木屑的味道。
谢元祐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脑子放空,就会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起昨日大殿中的情景,想起豆蔻如何跪在地上,红着眼,可怜巴巴地哀求着要嫁他...
“咵...”漆黑中他捏住了一块刚砍下来的案角,一把捏成了纷扬的碎屑。
一扬剑,玄色的孤影又继续在空荡荡的殿室内不停地旋斩、挥如雨下,可他体内的气力?经过一晚的消耗,却仿佛还源源不尽似的...
“老?头老头!我不嫁给?哥哥,换个别的条件行不行,那实在是太羞耻了!”
豆蔻蜷着腿靠在床栏上,用蛊虫传话,因为怪老头说他没有名字,却一直自称老?头,如今豆蔻也总亲昵地呼一声“老?头”。
独孤山那头的怪老头一边盘腿坐在山崖壁嚼供果,一边道:“不行,不嫁老?头子自个把解药吃了也不给?那小子!”
“可那是我哥哥呀,我怎么能...”豆蔻急了。
“他不是!那小子十年前就知道你不是他亲妹妹,他怎么可能是你哥哥!”
豆蔻一愣,哥哥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她不是...
“可是...我才刚知道呀,我这...我这心里?膈应这关系呢...”豆蔻低下头,指尖相戳着。
“行!膈应就不嫁了,啊!”老?头儿作势要掐断对话,豆蔻慌忙叫住他。
“啊!别!别!嫁!我嫁!可哥哥的毒不能拖了,你能先把解药给我吗?”
老?头朝她讥笑一声立马掐断了联系。
“哼!死老头!”豆蔻狠狠地将白嫩拳头砸在床栏,疼得她溢出眼泪赶紧呵气。
公主终于从屋里?出来,头上的发未绾,又细又软如绸缎般泛着琥珀色光泽的头发垂在腰下,双颊和唇嫣红,大眼睛一夜没闭合过也只是有些微微红,并不失光亮。
她一路从自己的院子走到兄长的寝殿时,能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在看她。
豆蔻的脸不禁发起了烧,将?脸垂了起来。
走到殿门的时候,见?魏舂等人待在殿外,豆蔻鼓起勇气走过去问:“魏公公,哥哥他起了吗?”
魏舂见?小姑娘腆着脸双手交握,脸上微微羞涩的样子,他也尽量不去提及昨天道:“公主,殿下一直不让奴们进去,要不您去敲敲门看。”
豆蔻点点头“嗯”了声,走到朱红漆木的殿门前,探听了一会见?里?头有响动,终于轻轻敲起了门。
“哥哥...我能进来吗?”豆蔻小心翼翼地说完,再去探在门上听时,却发现里?头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再敲了敲门,发现仍没动静,豆蔻于是决定将?门推开。
殿门推开的一瞬,豆蔻的身子挨着殿门扑了前去,却扑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豆蔻不由自主红了脸,立马站直了腿,呼吸急促得不敢抬起头看面前的人。
“哥哥...这...我是...我是来看你看你...起了没。”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的小结巴。
谢元祐倒是显得镇静多了,他只是轻叹了一声,然后淡淡地“哦”了“哦”。
“我能...进去坐吗?”豆蔻依旧低着头,局促地用手指指了指殿内。
谢元祐这会儿脸色才微微慌乱起来,立马侧着身从殿门缝出来,继而又将?殿门关上了。
“外头坐。”谢元祐轻咳了一声,背在后背的剑悄悄抹掉了木屑。
兄妹二人将早膳并午膳摆在水榭台中,身旁的宫人自觉地退到了台下。
豆蔻倚着栏杆低头看下方的宫人,不知怎么,从昨天回来后,看旁人的眼光如平常一样,可自己却总觉得不一样,那是自己在心虚吗?
她轻叹了一声,拢紧了手里?的杯,低头抿了起来。
可她这声叹息却被谢元祐听进了耳里。
他给?豆蔻夹了一个东宫里久违的樱桃酒酿酥,是中间有酒酿的樱桃酒酿酥,而不是先前被禁止注入酒心的樱桃酥。
“早膳没有?用,午膳时间都到了,你不吃些吗?”谢元祐的声音略沉。
“嗯...不饿...”豆蔻拢紧了自己的茶,差点要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埋进茶水里?了。
谢元祐又为她布了一些她喜欢的菜肴后,才缓缓搁下了筷子。
“快吃吧。”他的神色如常,像以前那个对她事无巨细都细心体贴得很的兄长般。
豆蔻也很想关系回到从前一样,但已经不可能了。
“哥哥知道,昨日你只是想替我解围,反正此事父皇也不可能答应,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气氛沉默了会,谢元祐又淡淡道。
这时豆蔻终于舍得放下茶杯,抬起头来看他。
见?他一面如常的样子,似乎丝毫没有?为昨天的事情而感到困扰过,豆蔻的心才稍稍松了些。
但她随即又紧张起来道:“不!我是真的一定要嫁你!哥哥你就当作...就当作...”
豆蔻紧张中握紧茶杯眼光开始四下投射,“你就当作只是给我一个名份,然后我们都以兄妹相处就好...”
谢元祐微微转动了一下手里?的碗,点了点头沉声道:“好。”
豆蔻现下终于能毫不避讳地目光正对他。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假装娶我,然后我还是你妹妹,你还是我哥哥?”
“好。”谢元祐答得干脆,唇角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就又开始给?她布菜了。
“快些吃,菜凉了不好吃。”谢元祐道。
“嗯嗯,好!”豆蔻展眉笑了。
就在二人以为皇上不会答应二人在殿中的要求时,宫中却突然传出了两个消息:
十一公主谢含芷于东宫暴毙,册立民女洛蔻华为佳怡郡主,许给太子当正妃。
这两个消息一出来的时候,宫里宫外的人都炸开了。
大家没有多关心敏尚公主的死讯,倒是对这位被册立郡主,嫁给?太子当正妃的佳怡郡主颇感兴趣。
当豆蔻戴上了凤冠披了嫁裳,坐进洞房的时候,还感觉尤为不真实?。
太子大婚当天,怪老头不知施了什么暗术,让自己敛了面容完全躲过了侍卫的搜查,混进了前来吃宫宴的高门贵子中。
那次的事之后,谢靖庭被释放,但是得禁足在自己的皇子府一段时日,所以太子的婚宴都不能来了。
皇后虽然并不愿意事情发展到最后,反倒促成了太子与敏尚公主这对不要脸的兄妹结合,但是只要能戳穿敏尚并非皇帝亲女,日后洛姬的事情即便被太子查出,皇上如今一队洛姬的不要脸痛彻入骨,到时候反倒不会对她怎样。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今夜傅珞灵独自坐一桌,旁人都纷纷起桌去给太子殿下敬酒,他倒是坐在那对着几个空酒壶,向来不怎么沾染酒水的他,此时脸上绯红一片,头昏昏沉沉的。
他一个下属执笔官笑着过来邀他一起去给?太子敬酒,结果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的酒壶都举不起来,嘴里只喃喃道:“公主...敏尚...”
那名下属见?他消沉的模样,忍不住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大人,您还是别喝了,酒能伤身,下官知道您钟情敏尚公主,公主也真的是红颜薄命,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大人您不愁找不到比公主更好的。”
傅珞灵摇摇晃晃地擎着酒壶站起,抿着唇朝他一步步走近,晃动他的肩,红得似檐角上红绉纱灯笼的脸上怅然若失:“你说...她会不会怪我放弃选择她了...”
下属被他摇晃得盏中酒液都撒了满身,苦笑着挽住了他的胳膊,防止他坠下去。
谢元祐穿着一身新郎官服,身姿挺拔英武,看见?了这边的情形,举着杯盏往这儿走来。
那下属看见?太子殿下过来了,忙举了举手中空了的酒杯:“殿下,下官祝您新婚美满,早生贵...”
可当他发现杯中已然空了,尴尬地愣在原地。
傅珞灵也“啪”一声,甩开那下属的手,文弱的才子头一回红着耳朵激动地冲了过去掐住太子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