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

作者:顾了之

时机、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计得恰恰好。

可元赐娴饮下的酒是实?实?在在的,她是当真有?些喝过头了,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这一撞出手绵软,在力道上差了点?。陆时卿的面具并未全然脱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旧保持了起码的神志,人尚在他怀中,便抓紧机会抬头瞄。

这一抬眼?却是一惊:他露出的小半边脸颊,皮肤皱皱巴巴,密密麻麻堆叠着色泽浅黄、凹凸不平的条块状斑驳物,如爬满蝇蛆一般,边缘落了点?点?白?屑。

只?一眼?,元赐娴就吓得惊叫出声,一下从他怀中挣脱,脑袋一空,下意识踉跄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对面人慢条斯理地将面具摆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向她略一颔首道:“一时情急,请恕徐某冒犯,县主可曾受伤?”

他语声低沉而平淡,反倒元赐娴怔愣了几个数才道:“我?没事。”

“那就好。县主的酒醒了吗?”

这一问着实?令元赐娴有?些窘迫。她因潜藏在心底的敌意,只?觉他戴面具是为掩饰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许真有?难言之隐。而如今,他恐怕已?知晓她这酒疯是装出来的了,却还给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点?点?头:“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睑道,“对不起,我?……”

陆时卿从未见过她这副吃瘪模样,可心里竟也?不觉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来。他沉默一晌,面上依旧不露分毫:“无?妨。”

这云淡风轻的“无?妨”二字,听在元赐娴的耳朵里,便觉他是受伤了。她心里愈发内疚,慌忙摆手解释:“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说?到?一半顿住。应该说?,她的试探是有?意,惊叫却是无?心,绝非出于对他这异于常人的脸感到?嫌恶的缘故。她只?是被吓了一跳。

陆时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没来得及解释,他知道个什么?元赐娴苦着脸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请问先生,您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县主当真想知道?”

她点?点?头,目光忐忑而诚挚:“我?无?心揭您伤疤,只?是在滇南认得不少医术高明的能人异士,您说?出来,或许我?可帮您。”

陆时卿似乎笑了一下,背过身,负手道:“三年前,徐某应殿下之邀,来此做他的谋士,不料进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来护送我?的随从尽数牺牲,我?也?身负重伤,后来幸得山野医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伤期间所用药草,却叫徐某脸上留下如此痕迹,自此无?法根除。”

元赐娴眉头微蹙:“山野医者治不好的顽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别处求医?”

他摇摇头:“皮囊无?谓,何况欲杀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复容貌未必是福,县主不必替我?筹谋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义,令我?钦佩。我?为方才失态向您致歉,日后再不会如此了。”说?完低下头去?。

陆时卿目的达成了,却真不习惯她如此低眉顺眼?,正奇怪她何故作这番姿态,突然听她道:“其实?先生心情,我?有?几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无?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长?一段时间都觉难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释然。”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了下眉头。

他知道元赐娴近来在试探自己,也?得到?了拣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对今夜这场“鸿门?宴”有?所预料,事前做足准备,想吓她一吓,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头,一劳永逸。却未曾料想会是如此情状。

这看起来很是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换作徐善,眼?下必不会多问,但他终归是陆时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赐娴状若无?事地点?点?头,笑起来:“先生不知,我?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雄的。听见这话,陆时卿嘴巴想笑,心里却是一阵堵得慌。

他记起前次她与他讲的,随父从军一事,问:“滇南战事频繁不错,却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躯冲锋陷阵,令尊何以叫您上战场?”

她敛色答:“前年南诏入侵,有?一战情况危急,阿爹被敌军围困山中,几名留守后方的副将举棋不定,我?心里担心,然后……”她摸摸鼻子,“然后就带军冲过去?了。”

“……”她这轻描淡写的,是当肚子饿了,下碗馄饨吃?

“但我?没添乱,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骄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陆时卿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世?人皆道澜沧县主祸水红颜,殊不知当年一举,不过是南诏离间滇南王与朝廷的阴谋。而彼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加以无?稽之罪的这个小姑娘,却在人们瞧不见的地方,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

他始料未及,一时竟觉如鲠在喉,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却只?能讲徐善该讲的话,淡淡道:“县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剑无?眼?,不论情势如何危急,您也?该爱惜自己。”

元赐娴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时惨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说?了这么些话,酒劲缓缓上头,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昏沉,整个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

陆时卿脚步一移,险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觉不妥,转而拱手道:“县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辞。”

元赐娴也?的确没气力说?客套话了,请人送他出府,回房一头倒在床沿,叹了口气。

阿兄实?在太不靠谱,害她平白?多喝了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时动容,竟与徐善讲了推心置腹的话。

那可是郑濯的人啊。她这是怎么了。

*

陆时卿一路沉默着回到?陆府,一言不发干坐在卧房,直至夜深,曹暗前来提醒:“郎君,您不去?处理下脸吗?”

这脸是他给做的手脚,贴抹那些脏物时,郎君嫌得连铜镜也?不敢照,浑身足足起了三层鸡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却竟不赶着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脸留点?什么瑕疵啊。这对旁人而言兴许无?伤大雅,于郎君却是致命的打击。

毕竟,瑕疵可能不对称。

陆时卿闻言神魂归位,一下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径直冲向净房,“备水!”

曹暗着实?无?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间,待见他沐浴出来,收拾妥帖,才问:“郎君今夜可还顺利?”

陆时卿恢复了脸容,神情却淡淡的,只?“嗯”了一声。

他作出如此牺牲伪装,自然该顺利。元赐娴耍酒疯,他起先将信将疑,但当她跌进他怀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刹,他算计得当,微微偏了些头。彼时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视物,哪怕面具彻底脱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况他只?露了一小块脸颊。

但他却并不如何高兴。

他问:“曹暗,你扯谎骗人的时候,心不心虚?”

曹暗一句快到?嘴边的“恭喜郎君”顿时收了回去?,颔首严肃道:“皇天在上,小人对郎君忠心耿耿,绝无?半句虚言!”

“……”陆时卿绕过他,拣了张椅凳坐下,“对牛弹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又听他问:“那名叫拣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浔阳?”

“回郎君,县主手下婢女并非简单角色,一路避开圣人耳目,连咱们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确定行踪,只?知是朝南去?的。”

陆时卿点?点?头:“应该是浔阳不错。既然她够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们撤吧。”

他说?完缓缓眨了两下眼?。

其实?元赐娴的确够聪明了,但人都是有?盲点?的。他将一张脸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后,而忽视了他的手。

她来陆府给他裹伤的那天,他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后来两次拜访元家,都将伤疤做了精细处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怀疑“徐善”身份有?假,却如何也?不曾将他二人联想在一块。否则,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迟早瞧出端倪,到?时就不是面具与宽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陆时卿仍旧不想与她走得太近。

想到?这里,他抬头吩咐:“这几日注意府上守备,多添些人手。”

曹暗惊问:“郎君这是要防谁?”

他叹口气:“那个丫头说?要扮成小厮混进来。”

哪个丫头?曹暗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迟疑道:“郎君可是今夜从元府得来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严防死?守,岂不令县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陆时卿一噎。他今夜怕是无?酒自醉了,还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虚虚点?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还得故意给她放行,以证清白??”

曹暗咳了一声,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

当夜,曹暗被陆时卿轰了出去?,翌日黄昏再来他书房,叩门?道:“郎君,来了!”

陆时卿刚巧人在门?边,便亲手移门?,往外道:“什么来了?”

他问完便兀自明白?过来,皱皱眉:“怎么这个时辰来?”他刚叫人备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说?这是澜沧县主决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问:“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陆时卿说?完,径直往净房方向走,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曹暗的声音:“郎君当真不放?”

有?完没完了?他停下来回头问:“你这么想放?”

曹暗低头道句“不敢”,突然听陆时卿“嗯”了一声:“你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全然忽视你的提议。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没这样说?吧。

见郎君面露质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确是这样提议您的。那个……为免县主四处查探,有?所发现,小人故意给她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干脆放她来您书房吧?”

这样也?好,终归她意在他,若不给她指条明路,叫她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里边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陆时卿对他这点?机灵劲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去?,回身将书房里边的要紧文书拾掇起来,完了迟迟不见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铺了张宣纸,挑拣了支笔,随手画了几株兰草,落几笔便朝房门?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个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兰草图画完,房门?才终于被叩响。陆时卿清清嗓子,淡淡问:“谁。”

门?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粗着个嗓门?道:“郎君,老夫人请小人给您送茶水。”

一听就是元赐娴的声音,偏陆时卿还得装作不知道。他道个“进”字,垂眼?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扮成小厮的她——是惊讶还是愤怒,茫然还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元赐娴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陆侍郎!”

他迅速入戏,抬头,眼?底一刹闪过无?数种情绪,三分惊讶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处的一分愤怒质问:“怎么是你?”

如此一番过后,他在心里叹口气。自从给这丫头缠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经事,演技倒是日益精进了。

元赐娴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陆侍郎,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我?惊喜你个芙蓉花!

他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贴的两撇黑胡子,及一身藏蓝色的粗布短揭,靠着椅背道:“县主,如陆某未瞧错,您眼?下是在私闯民宅。照大周律法,陆某可报官抓您。”

元赐娴理直气壮摇摇头:“不是的,您误会了。”

陆时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释。

“过几日便是七月半,到?时鬼门?大开,阴气甚重,我?怕您这里不安生,闯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黄,以身犯险,亲自来试试您府上的守备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的似的。

陆时卿笑了声道:“恐怕世?间并无?牛鬼蛇神,有?的只?是县主您吧。”

被拿来与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点?没动气,神情严肃道:“陆侍郎,我?是认真的。”她说?完,四顾几眼?,随手拣了他手边一支笔,扯过一张宣纸,弯身涂涂画画起来,转眼?,一幅陆府的简易地图便跃然纸上。

她指着上边几道口子道:“您这几扇不临街的侧门?守备太过疏漏,我?动动手脚就进来了。”

陆时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这里指点?江山,面上则作了悟状:“哦,多谢县主提点?,陆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顿这几处。”

元赐娴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给我?留个门?呀。”

“您放着大门?不走,为何非得从偏门?过?”

“您的意思是,欢迎我?走大门??”

陆时卿一噎,从她手中抽出笔,搁回笔架子,道:“不欢迎。”说?完看她脸容一眼?,皱皱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应一声,吃痛扯下几撮毛,小心藏进袖中,然后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陆时卿自顾自收起那幅兰草图,见她杵着不动,问:“您还有?事?”

元赐娴捶捶腰背:“陆侍郎,我?替您安危着想,奔波劳碌了这一趟,您都不请我?坐下喝口茶吗?”

他叹口气:“您请自便吧。”见她跑去?倒茶水,又补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赐娴回头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气”,换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够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对头坐下来,东瞅西瞅看他的书房。

与外边一样,他这书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连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对称的,槅子里也?没摆什么稀奇的古玩珍宝。毕竟许多有?价值的物件,通常凑不齐两副。

元赐娴撇撇嘴,叹口气。这还算什么博古架,干脆拆了好了。

陆时卿将画收起,缚好绸带,见她唉声叹气,也?不知对他这书房有?何不满,冷冷道:“天色将晚,县主如有?不适,早些回府较好。”

她赶紧收回目光,摆手示意未有?不适,然后拼命找话茬:“其实?我?来,还有?桩要紧事与您说?。”

“您说?。”

“是什么来着……”她沉吟半晌,终于记起个能说?的事,“哦,我?前些天从含凉殿出来,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学武,直觉不太对劲,朝中可是生了什么事?”

陆时卿微微一滞,抬眼?道:“您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

“好奇,我?是个极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陆时卿原本不想与她谈这些,但记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话,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扑扑的打扮,这态度便是如何也?强硬不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些动静。”

元赐娴好奇是真,却未妄想从陆时卿嘴里撬出消息来,不过没话找话罢了,闻言诧异道:“您愿意告诉我??”说?着凑他近些,小声道,“是什么呀?”一副很期待他与她分享小秘密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先解释:“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几日就满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过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说?得不错,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陆时卿真觉自己该离她远点?,如今竟连口风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圣人预备将他幽禁在府,令他闭门?思过,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艺,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卫,都将一并移交给六殿下。”

元赐娴将这消息在肚腹里消化了一番,突然问:“您口中的‘犯事’,该不会与咱们上回在长?安郊野的发现有?关吧?”

陆时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后道:“是。”

元赐娴唇瓣微张,惊诧道:“了不得。”又问,“可我?上回与您说?,这兴许是桩陷害,您可曾回头求证?”

“该作的求证,陆某都已?作了,圣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劳县主费心。”

她“哦”一声,神情有?些失落。

陆时卿挑眉:“县主似乎很担心二殿下。”

元赐娴一噎。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给她丢个如此要命的签条,若传去?圣人耳朵里,岂不得误会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队。

她解释道:“我?是见不得人无?辜受冤,定罪容易脱罪难,理该谨慎处置。但既然您说?圣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确犯了事,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不过是眼?见折了个储君人选,忧心大周的将来罢了。”

陆时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县主倒挺忧国忧民的。”

元赐娴心道那可不,刚要开口再说?,忽听房门?被叩响,宣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儿啊,你在屋里吗?”

两人都是脖颈一僵。

听不见答应,宣氏继续道:“儿啊,阿娘进来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视一眼?,齐齐跳起,险些俩脑袋撞在一块。

两人一个是不想以这等偷摸姿态出现在未来婆婆眼?前,一个是不愿母亲心生误解,逼得他上元家提亲。

陆时卿赶紧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后四顾几眼?,给慌手慌脚的元赐娴指了个方向。

元赐娴心领神会,急忙奔去?。他则疾步赶到?门?边,平静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门?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里扫:“你屋里可有?旁人?”

陆时卿肯定摇头:“没有?。”

宣氏一脚跨进屋,一面忧心忡忡道:“阿娘听说?有?名仆役得了我?的吩咐,给你送茶水来,可阿娘却不曾有?过如此交代,可别是谁要害你啊……”她东张西望一番,问,“真没人来过?”

陆时卿默了默,坚决道:“没谁来过,一直只?有?儿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声,看看他身上旧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请人备水了,怎还未去?沐浴,这水都要凉了。”说?着往净房方向瞅了眼?。

陆时卿不由?绷紧了腰背。他平日爱干净,书房也?连了个净房,夜里如有?公务未完,便会在晚膳后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赐娴就是被她撵去?了里边。

他忙道:“儿临去?前,记起点?事未做完,便耽搁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狐疑,嘴角却仍挂着笑意,道:“成,你在外间忙,我?去?里头瞧瞧水凉了没。入秋了,夜里天冷,可马虎不得。”

陆时卿一听,慌忙伸手阻拦:“阿娘,我?有?分寸,不会冻着自己,您去?歇着吧。”

宣氏却铁了心要进去?,一把搡开他的手,面上依旧笑得十分温柔:“你与阿娘客套个什么?阿娘试试水就回。”

拦不住了。陆时卿也?不好真与母亲动粗,只?得跟在她身后进到?里间,正要头疼掩面,却见净房里头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气。宣氏也?是步子一顿,目光在里头来回扫了一遍。

这净房陈设简单,一眼?便能望尽,此刻屏风收拢,窗子也?是从里扣合的,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宣氏眼?中狐疑渐渐褪去?,走到?门?前几只?木桶边,弯身摸了摸外围桶壁,道:“还是温的,赶紧倒水沐浴吧。”

她说?着往屋里一只?浴桶努努下巴。这一努却是一顿。

等等,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陆时卿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见她似乎想上前,便抢先拎起木桶,道:“好,我?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边说?边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边低头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赐娴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里边,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实?是因窗子扣了锁,她若选择逃走,必将发出声响,方才听见外间动静,一时情急,只?好一脚跨进了他的浴桶。

宣氏见他不往里倒水,再次心生疑窦,问:“怎得了?”

陆时卿回头道:“没,就是瞧见桶壁有?些脏物,不过不碍事。”

他说?完便拎起了木桶,往里倾斜,跟元赐娴比了个口型:让开。

这桶笼统就这么点?大,她能让去?哪啊。元赐娴不肯依,苦着脸拼命摇头。

陆时卿实?在没法,只?好拣了块空点?的地,避开她将水浇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几桶,一桶桶往里倒。

宣氏这才信他,交代他几句,出了门?。

等她彻底走远,泡在水里的元赐娴“哗啦”一下站起,胡乱抹了把面上水渍,冲屋里佯装准备解腰带的人吼道:“陆时卿,你过分——!”

陆时卿被她吼得一懵,连她喊他名讳都没注意,见她狼狈不堪,尴尬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我?……”

他说?不上话,一眼?瞧见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来目不斜视地递给她:“你擦擦。”

元赐娴人在水中,气得猛一挥拍,水花一下四溅开来。得亏她眼?下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湿了也?不过贴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肤来,否则她可能会想剜了陆时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洁癖?就你爱干净?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陆时卿皱皱眉,撇过头来,十分君子地将视线维持在她脖颈以上,解释:“是新的。”

她一噎,仍旧赌气道:“新的也?不行,你碰过了就不行!”

陆时卿深吸一口气。他嫌弃了别人这么些年,当真头一回被别人嫌弃。

他叹了一声,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里。”还嫌弃什么他的手巾。

提起这茬,元赐娴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骑虎难下,不好当着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愤,直叫水溅得他满脸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后接过了他的手巾。

陆时卿能怎么办呢,见天色渐暗,给她点?了个烛,便灰溜溜去?了外间,半晌,听见里边传来喷嚏声响。他眉头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问,果不其然听元赐娴哭丧道:“我?穿什么呀……?”

他低咳一声:“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过是他原本准备换的。

元赐娴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哝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会打断我?腿的,你得给我?弄身女装来。”

*

陆时卿最终找了陆霜妤帮忙。

元赐娴在她险些掉了下巴的神色里,接过了一身崭新的秋衣,换上后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陆霜妤不情不愿地到?元府探望她,问她是否感了风寒。元赐娴可没这般娇贵,却因瞧出她是奉兄长?之命前来,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给她听。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陆府就差人送来了一堆药。

接连几天,元赐娴都没再往陆时卿跟前凑,预备装个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宁帝在罔极寺躬身主持盂兰盆法会,钦点?了元家兄妹到?场,她才与他打了个照面。

佛教?传言,盂兰盆节是解除亡亲苦厄之日。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在佛教?兴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会在这一天设斋供僧,去?往寺庙超度、拜忏,也?祝愿在世?的亲人延年益寿。

罔极寺是专供宫廷朝礼的皇家寺庙,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大宁坊内。元赐娴得了圣命,身着玄衣,与一众皇室子弟一道随驾,跟在帝王车舆后边徒步而行,远远便见佛塔耸峙,日出的金光洒在塔尖,笼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肃穆。

元赐娴是宗室女,非正统皇室,因此挨在队伍后方。当然,比陆时卿等一干文武官员靠前一些。

到?了罔极寺,圣人的车舆落了地,金吾卫开道,一路引众人往庙内道场去?,前方,七面写有?大周历代帝王名号的巨幡猎猎翻卷。

四下寂静,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朗朗诵经声。

跨进门?槛时,元赐娴瞧见前边徽宁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顿了一顿,等上前,才见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蝉,想来他方才约莫是在避开它。

倒非圣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这等场合,杀生是触犯祖宗的大忌,将为大周招致祸患。这样一只?小小的秋蝉,倘使是圣人不小心踩着,尚可只?手遮天,若换作旁人,或将换来杀头的罪名。

元赐娴扯扯一旁元钰的袖子,示意他脚下当心。

这盂兰盆法会的第一项仪式便是将祖宗们迎入道场。

庙内道场布置开阔,正中一张数丈长?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了供品,正前设一只?硕大的青铜祭鼎,里边盛满香灰,旁侧站了大周贵人圈里最有?名望的虚圆法师,及其名下几个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钟撞鸣,传来三声清音,宫人们高举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内,徽宁帝紧随在后,从僧人手中接过三柱细香,照虚圆法师口中悼词祭天礼拜,接着便轮到?后方诸皇亲,拜完一个,退出一个,再进一个。

皇亲数众,如此一阵过后,元赐娴已?等得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前边贵人们的后脑勺发呆。倒是郑濯上前的时候,递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将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归了位。

这新鲜的香灰该是滚烫的,僧人一惊,慌忙就要请罪。郑濯却打个手势止住了他,大约是不愿如此场合多生事端。

元赐娴觉得奇怪,为何其余人都好端端的,轮着郑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窦,想找机会查探一下他的伤势,等他自道场退出,经过她身侧时,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拦下了他。

她之所以随身携带药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烫伤,有?备无?患的缘故。

郑濯微微一愣,见元赐娴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个口型:擦擦。

他笑了笑,无?声回她一句“多谢”,继而抬手接过药膏,涂抹好了再递回给她,朝她颔首示意别过。

元赐娴不动声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烫红,也?朝他略一颔首,回头目送他离去?,却突然对上一道寒芒。

文官队伍里,一身祭服的陆时卿正望着她,一双斜挑的凤目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冒个泡,方便我群发红包哦。下章更新时间还是明晚0点,很抱歉入V前三天比较不规律,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今天份的狗粮,祝各位用餐愉快~\\\\(^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