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

作者:顾了之

陆时?卿揣了纸鸢回房去,活像揣了个宝,嘴边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不远处,不明究竟的陆霜妤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复杂。过了明天,阿兄就该二十三岁了,这怕不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吧。

陆时?卿在晚膳时?与宣氏说?明了公差的事,省去了具体去向与缘由。一来,徽宁帝交代,为?免民心动?荡,暂且在京畿范围内隐瞒战事,凡今日在宣政殿内议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对外声张。

二来,所谓和谈,本该在敌我双方皆有息战之意的情况下进行,而如?今却是大周单方面意欲退敌,陆时?卿便无异于?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与行踪,很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陆霜妤晓得?太多并?无好处。

只是俩人也不傻,圣人素来爱重陆时?卿,若无必要,哪会赶在年关命他出公差,如?此情状,恐怕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军情紧急。但?究竟是哪里起了战火,她们身在后宅,却真无从?得?知。

陆时?卿用过晚膳就回了书房,挑灯整理完军报后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线,近二更才沐浴歇下,临睡记起元赐娴,忍不住把她的纸鸢重新拿出来看。这一看之下,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等等。虽说?这情诗算得?上豪迈奔放,但?如?此迂回之法似乎不像元赐娴的行事作风。何况他记得?,他今天已经把话暗示得?非常明显,而她也分明领会了其中奥义,既然都来了陆府,怎会挂个纸鸢便甘心离去了?

陆时?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这诗中某几个字眼惹得?血脉偾张,这下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错。

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待想通前因?后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这双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双目得?了!

陆时?卿心里头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着中衣在床前来回踱步。此去滇南归期未定,倘使叫元赐娴这样误会下去,等他回到长安,岂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诗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

陆时?卿大费周章避开宵禁巡卫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挣扎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仿照风月话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闺的活计,却是刚一靠近外墙,就被一名?提了灯笼,匆匆步出偏门的仆役唤住:“来人可是陆侍郎?”对方在一片乌漆墨黑里朝他探头探脑张望,“滇南王交代,若您来了,请到中堂等他。”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头一次夜探香闺就被守株待兔的陆时?卿霎时?黑了脸,想掉头就走,却因?清楚一旦放弃今夜的机会,再见元赐娴或将遥遥无期,只好硬着头皮,悻悻跟随仆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没睡,很快就来了,见他便冷斥一声:“看来陆侍郎是不记得?与我的承诺了。”

偏门到中堂一路,陆时?卿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姿态,全然不见窘迫之色,含笑?道:“陆某的确不是君子,对我来说?,承诺之重,重不过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无心将承诺守过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记得?,陆侍郎口口声声与圣人说?,你有十成?把握。”

陆时?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说?十成?,圣人岂会答应我这番请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势,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给我留了门,愿意许我见她一面,做个道别。”

元易直不说?话似是默认,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冯河之辈,必能说?服南诏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开口。”

陆时?卿点点头。诚然,此去滇南,说?服二字中“服”易而“说?”难。

元易直从?宽袖中掏出一块月牙形的纯色帝黄玉来,递给他道:“拿着,该怎么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陆时?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滞。

在此之前,他始终不能确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养了唯他独尊的私军,当初助郑濯拉拢元钰时?也曾几番迂回打探,却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门。

这块帝黄玉,想来便是足可号令那支私军的信物。

元易直将这样东西交给他,无疑是叫元家的命脉都捏在了他手里。倘使他有心,回头就能将它?交给圣人,置元家于?死?地。

陆时?卿不能不说?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应该知道,退敌之法不止一种,陆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为?免南诏此战陷元家于?不利,叫圣人愈发忌惮您。倘使我为?保命使了这块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于?白费,甚至可能叫事态变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干脆放弃此行?”

元易直朗声一笑?:“给你,是我的道义,用与不用,是你的选择,和我无关。只是你得?记住,活着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儿。”

陆时?卿笑?着摇摇头,伸手接了过来:“多谢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声,似乎是示意他别高兴太早,然后道:“我让下人叫她来中堂,给你两炷香时?辰。”

陆时?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来您自宣政殿回府后,并?未将战事告知与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将南下的消息讲给她听,令她忧心。既然如?此,叫她来中堂,得?知您安排了这场见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没错,他女儿就是这么冰雪聪明,的确很可能察觉端倪。

陆时?卿已经趁他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当真体恤陆某,不如?就将这事交给我自己?来吧。”

元易直登时?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说?,你准备去她闺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陆某真不守规矩,早在您来长安前就已不规矩够了。当然,如?您不应,我也只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着见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据,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觉实在无法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微末请求,只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甩袖离去,临出门回头补了一句:“一炷香!”

*

三更天,元赐娴睡得?正熟,忽被后窗“咣”一声响惊醒,醒来意识到似有贼物闯入,慌忙坐起,睡意朦胧间也算反应迅猛,料想如?此动?静绝非阿猫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张嘴就要喊话,却先听来人低低道:“是我。”

她听见这声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见陆时?卿绕过了她屋里的屏风,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进来一股寒气。

她打了个寒噤,稍稍回过些神,却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着头呆滞道:“要命,我这是写情诗写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没做过这种能瞅见人脸的梦了。

陆时?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会来这一趟吧,嘴上却说?:“是,元赐娴,恭喜你梦到我。”

元赐娴闻言将信将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哟”一声,然后“嘶”着冷气道:“陆时?卿,你睁眼说?什么瞎话,痛死?我了。”

她这下彻底清醒了,一面惊心府上守备的疏漏,一面疑心陆时?卿来此的缘由,裹着被褥质问他:“三更半夜,你是怎么进来的,偷摸到我闺房做什……”

她话说?一半,突然被俯身下来的陆时?卿轻轻捏住了下巴,连带一张一合的两片唇瓣也被吞没在了他的嘴里。

陆时?卿故伎重施,趁她说?话的时?机叩开了她的齿关。只是与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扫荡之势,细腻绵长,沥沥如?雨,喉结滚动?间,一点点极缓极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不似被欲望支配,意图将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悱恻。

元赐娴微有觉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这么痛苦,莫不是又?犯洁癖了?

几天不见人,一上来就吃她口水,边吃还边嫌弃,谁逼他吃了吗?不提亲,亲什么亲!

元赐娴心里恼怒,便不再放任他,这回学聪明了,一针见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头。

陆时?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见一股淡淡的腥甜,低头瞧着她道:“你就是这么咬我的?”

对,咬断卿卿好过冬。

她抹抹嘴唇,一副很嫌弃他的样子:“你耍流氓还有理了?”

“你自己?问我偷摸到你闺房做什么的。”他不过是拿实际行动?答了她而已。

元赐娴恨恨看他:“除了这个,难道你就没别的事说??”

“哦。还有,你那个诗我看了,格律尚可。”

谁要听他讲这些啊。

元赐娴发指道:“陆时?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马车一次,长安闯我闺房一次。牵我手一次,抱我少说?四次,亲我也有三次。都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娶我?还敢说?你不喜欢我?”

终于?说?出来了。陆时?卿等这一天着实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说?,晚不说?,竟偏偏在他没把握给答案的时?候说?。

见他噎住,元赐娴愈发生气:“我阿爹又?不会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么时?候来提亲?”

元赐娴早先确实不想拿那些琐事逼迫他,可眼见阿爹来了长安,陆时?卿却仍无所动?,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岂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说?什么也得?趁这几日把亲事给定下来。

然而陆时?卿当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战事正兴,此行险阻重重,他现在答应她,倘使有个万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说?了个合适的答案:“下回。”

这是什么敷衍人的说?法。元赐娴恼得?想抽他,却听他继续补充道:“下回你再看见我的时?候。”

她微微一滞,眼睛一亮:“当真?”

陆时?卿点点头,神情认真。

元赐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后问:“那简单,为?免夜长梦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岁。”

陆时?卿却没坐,心里叹口气,拒绝道:“我明天没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元赐娴不给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还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亲也行,哪里都没关系,我会来的。”

见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皱眉道:“听见没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门来被你提亲。”

这是哪门子提亲法。陆时?卿心里失笑?,见不答应便走不成?,只好眨了眨眼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