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

作者:顾了之

陆时卿正因元赐娴此番拼命之举心烦意乱,当真走了个神,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动,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遥才下意识伸手去挡。

但他手?伸出却忽地一滞,蓦然停在刀锋之外。

如此一息过后,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哧”一声响,一下入肉寸许。

元赐娴只来得及赶在之后冲到他跟前?,踢开那名伤重之下强撑暴起的刺客,大惊失色搀住他:“先生!”

她喊完,诧异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气的黑衣人,再看看陆时卿。

黑衣人到底是强弩之末,最后一刀全凭意志刺出,并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时虽晚了一步,却尚且来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伤掌心的事。

但他怎么关键时刻出了个神?

陆时卿双目一阵晕眩,下意识抓紧了元赐娴的手?腕,却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个人的力道,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直到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影冲上来。

是郑濯赶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陆时卿这才松了股强撑的劲,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说:“叫她走……”

到了这种?关头,他仍旧用了徐善的声音。

郑濯知道他是怕伤重晕厥,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显然吓得不轻,嘴唇打颤的元赐娴道,“县主的马车可在附近?”

元赐娴的眼直直盯着陆时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没听清俩人刚才一来一去的对话,直到听闻“县主”二?字才回神,问:“您说什么?”

郑濯重复道:“我说马车。先生伤重,不能在马上颠簸了。”

她闻言捣蒜般点头,说了句“我去找”就转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后,陆时卿被郑濯搀到一块山石前坐下,盯着元赐娴离去的方向问:“山中刺客……清干净了?”

“干净了,放心。”郑濯答完,小心撕开?他一角衣襟,避免牵动刀柄,一面察看他伤势一面飞快道,“没伤到要害,但位置有点悬,现在拔刀太险,恐怕真得等?她找来马车,你撑一会儿。”

他刚才是为避免陆时卿暴露才支开了元赐娴,眼下看来,马车确实是必须的。

陆时卿却没先关心自己的伤势,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后暴起的那个黑衣人。

郑濯问清是哪个后,忙起身去察看,回头答:“是失血过多而亡。面朝下,双腿蹬直,左手压在胸口。”他说完似有所觉,补充道,“压在跟你伤口一模一样的位置。”

陆时卿低咳了一下,虚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压住右手掌心……”

郑濯赶紧照做,随即走回道:“怎么回事?”

其实他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是习武之人,很明显看得出这一刀出手绵软,照理说,陆时卿不该中招的。

匕首还未拔出,陆时卿尚能勉强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对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过干脆利落,平王从中察觉不对,怀疑“徐善”并非布衣谋士,而很可能是隐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员。

今天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来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见计划失败则退而求其次,企图验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袭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谁,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报信,因此选择在他身上明显处留下伤口。假意使了看似凶猛的杀招,就是为了逼一个人作出遇险时的下意识反应。

但陆时卿却临头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临咽气时压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伤了“徐善”的这个位置。一旦平王派人来收尸,得到这个讯息,便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出陆时卿。

“徐善”做谋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与郑濯被证明有所牵扯也不是必死的绝境,唯有他的站队被揭发,这多年潜伏,步步为营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现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讯息。

郑濯听罢想通了究竟,叹口气,揭开了他的面具,看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撑住了,你这一死可是一尸两命,陆子澍没了,徐从贤也没了。”

陆时卿嗤了一声,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点:“死不了,脾气大,命也大。”说完像是想讲点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声,问郑濯,“你说她是不是对‘徐从贤’太好了点?”

郑濯觑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陆时卿疲惫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师,本是全然照他言语习惯、举止声色来的,甚至连爱好、理想与思考方式也是。后来虽因动情,数次在元赐娴面前扭曲了老师的形象,但他实?在分不清,这个“徐善”究竟有几分是他自己,有几分是老师。而元赐娴对这个“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于他那几分,还是老师那几分。

他靠着这个恼人的问题撑着昏沉的眼皮,直到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才倏尔醒神,挣扎着想去拿面具。

郑濯当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脸上,以一种?仿佛要毁他容貌的架势,痛得他差点闷哼出声。

是元赐娴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人未到声先至:“马……车来了……”

郑濯一把搀起陆时卿,随她往山下走,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来得如此之快,其实还靠拣枝和拾翠。俩人在元赐娴策马离开?后,当即赶去附近驿站重新弄了马,一路往这边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岖狭窄,原本不够马车通行,硬是经由主仆三人披荆斩棘,死命驾了上来。

得知徐善受伤,两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马车里原先备有的器具去打来水准备好。

元赐娴见状也想掀帘进去,却被郑濯拦在外头:“我得给先生处理伤口,劳请县主策马护送。”

她只好听他的,点点头:“那我叫拾翠给您搭把手?。”

郑濯怕再拒绝叫她起疑,便点头应下。

元赐娴命拣枝驾车往长安城赶,自己则心惊胆战骑马在旁,片刻后,隐隐听车内传出一声极尽忍耐的闷哼,随即响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一路僵硬地扬鞭策马,直到郑濯的侍卫赶来接应他。

这个决定并没有错。元家的马车必须还给元赐娴。

元赐娴眼瞅着几名侍卫将已然昏厥的陆时卿扛到另一辆马车中,迟疑问后脚掀帘下来的郑濯:“先生如何?了?”

郑濯满手?的血都来不及擦,简单道:“暂且没事,县主放心。”

元赐娴听见这一句“没事”却也谈不上轻松,只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强点了点头。

照关系讲,徐善跟郑濯更亲近,她自然没道理说拜托之言。而对大局的顾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亲手?送徐善回城照顾他。

她实在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合适做。

郑濯刚才忧心陆时卿,全然没注意元赐娴,此刻才发现她一身狼狈血泥,甚至连衣裳都破了几处,不由眉头一皱,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赶紧回府,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送来。”

元赐娴朝陆时卿的方向看了眼,颔首道:“多谢殿下。”然后转身回了马车。

拣枝驾了车往城里去。

元赐娴甫一掀帘入里,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再一低头,又被两盆子触目惊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里头收拾,见她来,忙腾了块勉强干净的地方示意她坐,边道:“小娘子将就将就,方才殿下给先生拔刀,情?况凶险,血溅得到处都是。”

元赐娴“嗯”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没太在意这点脏污。

拾翠当然是有眼力见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别太担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卫也带来了伤药,想来先生不会有大碍的。”说罢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拭面。

元赐娴一动不动由她侍候,半晌问:“拾翠,先生这样待我,我能给先生什么?”

拾翠擦拭的动作一滞。

小娘子的话,她又怎会听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个人,今日之所以轻易中了敌人的诡计,其实是因为关心则乱啊。

她犹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这时候该劝您莫多想,但刚刚……”

元赐娴偏头盯住她:“刚刚什么?”

“刚刚拔完刀,先生晕厥过去,昏睡时说了胡话,似乎……”她苦着脸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赐娴闻言一滞,垂眼盯着脚下的血水不说话了。

*

拾翠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陆时卿因伤重嗓音低哑,又是模模糊糊以气声道出的梦呓,她就没辨认出来。有郑濯在,面具自然是没给摘的,而她又对陆时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时也未发现端倪。

元赐娴折腾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后已是黄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干净后,匆匆吃了点饭食便歇下了。这一躺,脑袋里却是乱作一团,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早先她一直不愿接受的答案还是不可避免随了今日种种?撞进了心底:徐善对她,确实超乎寻常了。

她原先对徐善是切实?有几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观棋之时,听他说起浔阳的鱼虾,说起他的理想抱负,她感到羡慕与敬佩。后来他来元府赴宴,她耍酒疯掀开?他的面具,见到他的疮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怜惜,不惜自揭伤疤安慰他。

她对徐善最初的这份好感其实无关相貌,无关年纪,似乎单单是觉得和这个人的灵与魂非常契合。

然后许三娘出现了。

许三娘带给她的失落,令她有点分不真切,这种?仰慕到底只是纯粹的欣赏,还是有几分不适宜的男女之情?在里头。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着河心的乌篷船,一度无比尴尬,无比心虚。

于是在那之后,她悬崖勒马,逼迫自己斩断对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或许是这一段本就算不得风月之情?,或许是顾忌许三娘,或许是对陆时卿渐生情?愫,又或许三者都有,总归再见徐善,她不再狼狈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头,却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对她的情?谊,复又涌上了心头。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见异思迁之人,也不容许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辈,但她现在的的确确难以抑制地乱作了一团。

元赐娴躺了一晌,看了眼外边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兴坊赶去。